二二、袁克定的“太子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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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3年11月初,在国民党被解散后,国会因为议员人数未过半而瘫痪,袁世凯又在11月底搞了一个政治会议,表面上是作为自己御用的咨询机关,实际上是想用它来取代国会。果不其然,国会在一个多月后也被解散,议员们通通被赶回老家。

    袁世凯搞的这个政治会议并不是选举产生,其中由袁世凯指派10人,国务院指派4人,各省各部各派2人,总名额是80人。这80人中,大多是前清的旧官僚名流或立宪党人如杨度、杨士琦等,其中也不乏原革命党人如孙毓筠等,而前云贵总督、李鸿章的侄子李经羲(李鸿章的三弟李鹤章之子)则被袁世凯任命为政治会议议长,张国淦为副议长。

    袁世凯与国会最初的冲突主要是制定宪法问题上,因此在政治会议成立后,袁世凯也想将它变成一个造法工具,但政治会议的性质是咨询机关(有点类似于前清的资政院),最多只能研究研究政策、提供点政策参考之类的(如建议将国会和地方议会解散便出自于它的手笔),因此他们便建议袁世凯组织一个临时的“约法会议”,来专门从事“增修约法”一事,也显得名正言顺。

    袁世凯觉得这个建议还算可行,于是又在1914年3月18日召开“约法会议”,以孙毓筠、施愚为正副议长,准备在袁大总统的指导下制定一部新约法,以替代南京临时政府制定的临时约法和流产的天坛宪草。

    “约法会议”总共有57人,在经过一个半月的忙乎后,便在当年5月1日公布了一部新的中华民国约法,姑且称之为“袁记约法”。这部新的“根本大法”对原来体制做了重大修改,立法机关由原来的参众两院改为一院制,即传说中的“立法院”(因为袁世凯到死也未曾组织过一届立法院)。

    鉴于组织立法院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因此在立法院未建立之前,就改由“参政院”代行立法职权。参政院的院长为副总统黎元洪兼任,副院长为汪大燮,参政员73名,而之前的政治会议也就寿终正寝。

    各位,参政院和立法院的根本区别就在于,立法院乃是通过选举产生后行使立法职能,是民众的代议机关;而参政院的诸公则是由袁总统钦定,实际上是以咨询机关的名义代行立法权。你说这参政院有用吧,它不过是个御用结构;但你要说它没用吧,它还实实在在制定了数十种法律,譬如森林法、出版法、国籍法、著作权法等等,这些法律可都成了后来几个政府制定新法的蓝本,即便是和现在的法律相比,也已是相差无几。

    参政院所制定的法律中,最为人诟病的莫过于1914年底制定的那个《大总统选举法》,那简直就是中西合璧又奇形怪状,助纣为虐且为虎作伥,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界上就再也找不到第二部。

    这个《大总统选举法》有两怪,第一怪是大总统的任期,一任十年长得过分且不说,还可连任,而且连任几次也无规定,几乎可以理解成终身制;第二怪是现任大总统有权推荐下一任总统候选人,只需事前用嘉禾金简封着,密储于大总统府的金匮石室中藏着,等大总统死了,再去开启。袁世凯搞的这套玩意,其实就是雍正皇帝在一百多年前搞的秘密建储。如此一来,袁世凯要传妻传子,谁知道?

    参政院何以会制定这样一部稀奇古怪的选举法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前面那个“根本大法”已经将之前的责任内阁制改成了总统制,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总统制,是“超总统制”。在这个制度下,袁世凯不仅掌握了所有的军政大权,就连总统的任期、候选总统的推选等也都大大超越了一般总统的权力,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

    换句话说,袁世凯由于苦于之前的“超议会制”对行政权特别是总统权的限制,所以这次改制不仅夺回了原属于总统的各项权力,而且还变本加厉,几乎要与日本伪君主立宪式的天皇权力相当了。

    在袁记约法的体制下,原来的责任内阁制被总统制代替,国务院也就不复存在。为了更好的行使权力,袁世凯在总统府下设立政事堂,以前清的内阁协理大臣(相当于副总理)、老友徐世昌充当国务卿,杨士琦、钱能训分别为左、右丞。

    按理,近代民主体制应当是国会立法及监督、总统或内阁行使行政权力、司法独立的三权分立构架,其中的政治运作又包括代议制、政党竞选执政、元首选举产生等基本构成要素和运作模式,但在袁大总统的大刀阔斧之下,民国初年的共和民主气象已经是一扫而空,只剩下中华民国一副空招牌,实在令人咋舌不已。

    袁世凯“超总统制”下的总统和日本天皇还是有区别的,那就是:总统候选人虽然可以由上一任总统秘密推选,但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所以呢,袁世凯虽然不急,但有人着急了。这人是谁呢?不消多说,一猜便知,那就是袁世凯的大儿子、准“太子”袁克定。

    众所周知,袁世凯一生中妻妾众多(一妻九妾),儿女也有三十多个(十七子,十五女),在当时的那个转型年代,像袁世凯这样半新半旧的人物并不稀奇,拥有多房妻妾反是有钱有势人家的象征呢。袁世凯在1876年返回河南乡试不第时在乡完婚,娶妻于氏,当时袁世凯不过17岁。两年后,袁克定出生,他不仅是袁世凯的嫡长子,也是于氏唯一所出。

    袁世凯到朝鲜后,陆续添了多房妾侍并生了众多子女,但这些弟弟妹妹们都与袁克定的年龄相差很大,譬如次子袁克文就比袁世凯要小足足12岁,因此袁世凯对袁克定当然是另眼相看,好生培养。袁克定从小就跟着袁世凯,无论袁世凯是驻节朝鲜还是小站练兵,或者巡抚山东、总督直隶,袁克定就未曾离开过一步。

    要说起袁克定,倒也算是出落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改他父亲那种身材五短、赳赳武夫之形象。在袁世凯在清朝为官的时候,袁克定也供职于农工商部,后来还升任右丞(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厅局级干部),后来因为袁世凯被赶出了北京,袁克定也就随同父亲回籍。天有不测风云,1912年袁克定在河南老家骑马的时候不慎摔伤,因为医治不及时而落下病根,走路有点跛态,袁世凯看了十分心痛,便于次年送他到德国继续治疗。

    德国皇帝威廉二世见中华民国大总统的长子前来就医,自然是十分重视,招待也极为殷勤。威廉二世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当时正想在远东扩展势力,于是趁着宴会的时候在袁克定耳边吹风:“中国现在搞的民主共和制,不适合中国国情。中国要想发达,必须向德国学习,非帝制不能发达。大公子回国后一定转告大总统,中国要恢复帝制的话,德国一定尽力襄助。”

    不仅如此,威廉二世在袁克定回国的时候还特意写了一封信让他转交袁世凯,信中的大概意思也是中德亲善提携并劝告袁世凯称帝云云。

    在德国期间,袁克定为德国所取得的成就惊叹不已,由此也对德国帝制之功效深信不疑。1914年,36岁的袁公子在德国脚伤没治好,倒是怀揣着一个皇帝梦回了国。由此,袁克定在家中刮起了一阵“德国旋风”,他给自己和弟弟们都定做了一套威风凛凛的德国亲王将校服,隐然以“太子”自居。

    可惜的是,袁世凯当上总统后却对家人、亲戚十分避嫌,他几个成年的儿子在前清的时候倒在官府里做过一些事情,但到了民国后,在袁世凯的坚持下,反而没有一个人在外做官,这让袁克定十分胸闷。

    好在机会很快就来了。民国建立后,袁世凯发现他的北洋军已经暮气沉沉,而且派系林立,自己掌控起来也已不再得心应手。从上次“北京兵变”中,袁世凯已经感觉到,原来他手下的那些将领们,现在已经大都各有山头,指挥不易。

    于是,袁世凯在掌握政权之后便着手重建自己的军队,如京畿的五路巡防营(后来冯玉祥的十六混成旅便出自于此),而这时保定陆军学校的校长蒋方震提出编练“模范团”以重整军威,袁世凯便采纳了这个意见。所谓“模范团”,就是从各师中抽调各级军官分别充当军官和士兵,建制为团,训练半年后派到各师充当军官,以改造优化军队中的军官结构。

    最开始的时候,袁世凯打算让云南来京的蔡锷担任“模范团”团长,但这一提议因遭到北洋系将领的反对而作罢。袁克定在听说此事后,便也想学习袁世凯当年小站练兵的经历,于是他就向老头子提出由他来担任“模范团”团长。袁世凯听后觉得不妥,袁克定便说自己在德国的时候,发现德国皇族在国内只能担任军职,不得干涉内政,这是一个值得效仿的好办法。

    在袁克定的软磨硬缠下,袁世凯只好答应去和陆军总长段祺瑞商量下。段祺瑞本来就和袁克定有矛盾,他在听说要让袁克定担任“模范团”团长后,立刻大摇其头:“什么?让大公子担任团长?这怎么行?!他对军事一点都不懂,派他去练兵岂不是大出洋相?再说了,他腿脚不好……”

    袁世凯还没有等段祺瑞嘟嘟囔囔的说完,就气呼呼的走了。

    由于“模范团”团长人选难产,袁世凯最后只好自己兼任了。直到办“模范团”第二期的时候,段祺瑞当时已经被排挤到西山“养病”去了,袁克定才如愿以偿,当上了“模范团”的团长。但问题是,袁大公子可没有他老爹当年的那份吃苦的劲头和责任心,他从小就是公子气派,怎肯和袁世凯当年那样“每日与士兵们共奔走”,颐使气指、目中无人,他倒是有一套。尽管袁克定是个“野心大、能力小”的主,但凭着袁世凯大公子的地位,当时还是有很多人趋奉门下的,毕竟袁克定是“太子”嘛,万一押宝押对了,岂不是鸡犬升天、飞黄腾达?中国从来就不缺这号势利钻营的人物。当时紧跟袁克定的人中,文的有杨度、梁士诒之流,武的段芝贵、陈光远之辈,袁克定这“太子”尚未做成,“太子党”倒是人才济济,从中央到地方,到处都有袁克定的人。

    之前的北京兵变一事,据说袁克定就颇有嫌疑。当时南京临时政府派出蔡元培等人专程前往北京迎接袁世凯,袁克定知道老爹不愿意离开北京,于是便背着袁世凯策划了这场兵变。不过,袁克定的计划是指使北洋军第三镇攻进皇宫,将小皇帝溥仪赶走后效法宋太祖“陈桥兵变”,给袁世凯来个“黄袍加身”。

    可笑的是,袁克定的计划没有通知禁卫军,结果禁卫军不知就里,拼死抵抗,袁克定的军队竟然攻不进去,这帮丘八老爷恼羞成怒之下,最后反演变成一场抢掠商家的浩劫。对于这事,袁世凯当时的表现也颇为惊慌,似乎事前确实不知,不过这也算是帮了袁世凯的大忙,他当时正愁找不到推脱去南京就职的借口呢。

    在袁世凯复辟闹剧中,最令人捧腹的莫过于袁克定伪造《顺天时报》来蒙骗老头子一事。《顺天时报》是袁世凯每天都要读的,因为这份报纸不仅发行量大,而且是日本人在天津所办的汉文报纸,从中可以看出日本政府的动向,而当时袁世凯对日本的态度最为敏感。袁克定当时为了促成老头子称帝,竟然伪造了一份专门刊登一些鼓吹帝制、拥护袁大总统做皇帝之类消息的假报纸每天送给袁世凯看。

    据袁世凯的最宠爱的三女儿袁静雪回忆说:“假版的《顺天时报》是大哥(袁克定)纠合一班人搞出来的,不但给父亲看的是假版,就是给家里其他人看的也是假的。大哥使我们一家人和真实的消息隔绝了开来。不料有一天,我的一个丫头要回家探望她的父亲,我当时是最爱吃黑皮的五香酥蚕豆的,于是让她顺便买一些带回来吃。第二天,这个丫头买来一大包,是用整张的《顺天时报》包着带回来的。我在吃蚕豆的时候,无意中看到这张前几天的报纸,竟然和我们平时所看到的《顺天时报》的论调不同,就赶忙寻着同一天的报纸来查对,结果发现日期相同,而内容很多都不一样。我当时觉得非常奇怪,便去找二哥(袁克文)问是怎么回事。二哥说,他在外边早已看见和府里不同的《顺天时报》了,只是不敢对我父亲说明。他接着问我:‘你敢不敢说?’我说:‘我敢’。等到当天晚上,我便把真的《顺天时报》拿给了父亲,我父亲看了之后,便问从哪里弄来的,我便照实说了。我父亲当时眉头紧皱,没有任何表示,只说了句:‘去玩去吧。’第二天清晨,他把大哥找了来,及至问明是他捣的鬼,父亲气愤已极,就在大哥跪着求饶的声音中,用皮鞭子把大哥痛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还骂他‘欺父误国’。从这以后,我父亲见着他就有气,无论他说些什么,我父亲总是面孔一板,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不再和他多说什么话,以表示对他的不信任。”

    虽然袁克定在紧要关头失去了老头子的信任,不过他还有一个杀手锏,那就是前文所提到的、令袁世凯挥之不去的“家族魔咒”。袁世凯家族中,外出做官的都没有活过60岁,如袁甲三、袁保恒、袁保龄、袁保庆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乃至袁世凯自己的父亲袁保中,也是壮年而终。由此,60岁这道大关也就成为压在袁世凯心中长久的梦魇,而从民国建立后开始,袁世凯的身体就每况愈下,这更是让他疑神疑鬼。

    在年届60的大限即将来临时,袁克定称“只有称帝才突破这一魔咒”的保证,这就不能不对袁世凯产生强大的吸引力了。毕竟,皇帝是九五之尊嘛,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尊贵呢?或许,这个魔咒真的不敢侵犯真命天子?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把板子全打在袁克定的屁股上也不公道,毕竟袁世凯在那个时代也是迷信的人哪。

    和袁克定热衷于帝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袁世凯的二儿子袁克文(字寒云)却对此漠不关心。不仅如此,这位“皇二子”甚至还写了首讽父诗,可算是民国古体诗中之极品,姑且抄录如下:

    乍着微棉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掩孤月,西落骄阳黯九城。

    驹隙存身争一瞬,蛩声警夜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这首诗还有个版本,意境颇美,可共赏之:

    乍着微绵强自胜,荒台古槛一凭陵;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苍崖梦欲腾。

    几向远林闻怨笛,独临虚室转明镫;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这首讽父诗的最后两句是相同的,当然也是诗中的重点,无外乎劝老头子千万“莫到琼楼最上层”,否则站得高,跌得重,老本全赔光。苏东坡在《水调歌头·中秋》中也说,“高处不胜寒”,想必袁大总统也跟着头脑一起发热,早已忘却了。

    据传,袁世凯临死的时候,曾嘟囔了一句:“是他害了我。”当时袁世凯也没说这个“他”到底是谁,一般人都认为指的就是大公子袁克定。要说这复辟丑剧,袁克定还真要负一半的责任,他自己想做太子想疯了,结果是把老头子推到火上去烤,害得袁世凯一代枭雄,最后为这竖子所害,落得个可惜可笑又可叹的千古骂名,真是窝囊之极。

    袁克定这个人,不文不武,品不高,德不显,糊涂半生且不说,晚年还好男宠,结果因此而倾家荡产,潦倒而终。袁世凯之败,袁克定岂能辞其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