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8章 墨绖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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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娘亲也是出自江南沈氏,和你说不定还沾亲带故呢!”

    “真的?!我们家是萧山北庄支沈氏,你娘呢?”

    “我娘出自苏州吴江松陵沈氏,往上数几代,应该还是亲戚~”

    “唉,可惜我自小跟我爹背井离乡去了北方,在老家待的时候不长,家乡话都快忘了,现在说起来都有些拗口。这几年回南方也是在上江的湖广、川蜀一带,说来我去的地方也是不少了,但还是觉得咱们江南最好~”

    “哇,真羡慕沈姐姐!可以领略各地不同的风光,这还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呢!”

    “呃……也没那么好玩啦,到处奔波而已,其实我现在就想回老家安定下来,真的,哪里都没有家乡好,我听你口音软软糯糯的,很有我家乡的味道呢!”

    “真的么?我只会苏州吴江话,最南只去过浙江的湖州,倒是不知道你们绍兴话是怎样的~”

    “其实咱们下江人虽说十里不同音,但两浙一带总体都算说的吴音,特别是苏杭之间,地势平坦,口音较为一致,是可以互通的啦~”

    “这样啊,还是沈姐姐你见多识广,对了,沈姐姐老家还有亲人么?”

    “除了我母亲,就还有些远房的亲戚,唉,此番父亲又亡故了,连尸首也不能归葬故里,我母亲知道了还不知如何伤心……”

    “沈姐姐就没有兄弟姊妹?”

    “没有,父亲就我一个独生女儿。”

    “那怎生是好?!沈姐姐身边都没个知冷暖的人照料,唉……”

    “不妨事的,我……我已经习惯了……”

    “.…..”

    两个女人闲话家常,眼见着越来越亲近,李致远朝张武使了个眼色,双方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碰了一杯……

    四人吃吃喝喝了一阵子,李致远见感情也联络得差不多了,遂放下碗筷,问道:“不知沈姑娘以后作何打算?”

    “可有准备继承父辈遗志,继续为国效力?”

    沈云英回道:“回抚台的话,小女子目前只想归家为亡父亡夫守制,按礼至少需两三年,暂时又哪里还顾得想以后。”

    李致远急道:“这如何使得?这可如何是好?”

    沈云英不解道:“抚台这是何意?”

    李致远却不答,只是又问道:“家既已破,若国亦亡,你当如何?”

    沈云英不假思索,便正色道:“当一死以殉国!”

    李致远连连摇头,道:“此言大谬!”

    沈云英奇道:“抚台有何高见?”

    李致远想起以前在顾城的《南明史》看到的一句话,便直接引用:“死而有益于国事,则死之可也;死而无益于天下,奈何轻弃之?何若存此一命,以图来日?似方孝孺等辈,非殉国也,特殉名耳!”

    “沈姑娘为亡故的父亲、丈夫守制,这是尽孝、尽情,当然值得称赞。”

    “但现在国是日非,逆贼大军已杀至京畿,北方局势不明,天下倾覆或就在顷刻之间!”

    “我大明官员若是有丧父母者,按礼确当丁忧守制,但考虑到实际情况,也有夺情起复的例外。”

    “尤其是沈姑娘及其亡故的父亲、丈夫都是行伍之人,对金革之事更不应该推却回避才是。”

    “沈姑娘想想,你那亡故的两位亲人都是死于保家卫国的战场,他们会希望你拘于礼制之限,而回避为国效力的机会么?”

    “你说国亡当殉死,这份气节固然可敬,可若是明明还有挽救危亡的机会,为何非要等到国亡之后便一死了之,况且这又有何用处?”

    “怎不倾力试试有无挽救之策,果不行,再殉死也不迟~”

    “沈姑娘你觉得呢?”

    “这……”沈云英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她有些明白李致远这场宴会的目的了,原来是劝她留下为朝廷效力的。

    正在这时,叶小繁也出言道:“我听说沈姐姐不仅武艺出众,还喜好读书,尤好宋朝胡安国的《胡氏春秋传》,那应该不会不知道春秋末年鲁国史官左丘明的《左氏春秋传》吧?”

    “其中《僖公三十三年》中有‘遂发命,遽兴姜戎,子墨衰绖’一句,是指在守丧期间从军作战,后世遂有‘墨绖从戎’一词。”

    “沈姐姐也是治春秋的,国难和家难,孰轻孰重,望姐姐好好思量~”

    李致远忍不住在心里为老婆点赞,这才女的名头真不是胡吹出来的,在经史子集上的造诣,自己真是拍马不及。

    看来以后真可以叫她一声“叶夫子”了,先前说看过科举应试的《四书章句集注》,李致远还觉得甚为稀奇,现在竟连《左氏春秋传》、《胡氏春秋传》里面的典故都是信手拈来,李致远已经见怪不怪了,更着实佩服叶小繁的学识。

    其实这也很正常,古人所谓读书求学,学的都是经史子集之类的古文。

    又不必像后世的人学什么语数外,理化生,就是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如一日的在这一条道上死磕,这方面的造诣现代人哪里比得上。

    就是像叶小繁这样,仅仅对这方面的学问稍有涉猎,那也真是看过不少书的,已足够让现代人震惊一把了。

    正如随便一个现代人的所谓科学知识,也足以在古代惊煞旁人,乃至被当做先知、神仙,如果古人不把你当做妖言惑众的狂徒而打死的话。

    无他,“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而已。

    若没有足够的积累,而自以为看了几本书,背了几首诗词,就以为可以在古代做“文抄公”,在学识方面让古人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无异于是痴人说梦,到头来绝对是徒增笑料罢了。

    一来古代文人喜好用典,张口闭口都是些前人大家的典故,这一般是心照不宣,毋需多言的惯例,你若不知,就得让人怀疑你的学识。

    二来文人们喜欢以文会友、以诗唱和,盗取其后之人的文章、诗词固然能一时震惊四座,以为你才情过人,但一旦同那些文人接触,只怕一开口就要露馅、闹笑话。

    所以李致远索性少在文章、诗词等古人所擅长的学识方面上弄虚作假,仅有的几次都是拿来当做玩笑的。

    就当自己是个只能认字看书的庸人就好,有空就看些书,稍稍补充下这方面的知识,总比当年的乞丐和尚朱重八要强吧,反正他也不靠那一套学问治军打仗。

    却说沈云英被李、叶这对小夫妻轮番洗脑,原本坚定要回乡守制的心思竟然开始动摇起来,一时犹豫难绝,面带踌躇。

    眼看是要大获全胜,李致远和叶小繁皆面露喜色,不料张武这厮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一直默默无闻,只是时不时地为沈云英添点酒水、夹点菜的他,竟开口唱反调了!

    “呃,我觉得沈姑娘虽然英勇甚于男子,但说起来仍旧是女子,没道理把保家卫国这样的重担强压到她肩上吧?”

    见几人皆朝自己望来,张武有些脸红,嗫喏着道:“当然,我不是说不该为国出力,不该报效国家,其实我也是希望沈姑娘能留下的,可是咱们做男人的,当将军的拿俸禄,当兵的吃军饷,当然是更有义务要保家卫国……”

    “呃,不对,不对,我不是说女人就不能当将军,不能保家卫国,我也听过商女不知亡国恨还是啥的,但是……总之……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拿这些来要求女人就不太好了……对吧……”张武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毕竟打仗的一般还是我们男人……”

    李致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暗道这厮简直是缺心眼啊!

    前面的话倒是没错,甚至让李致远有些刮目相看,可你非得挑这么个场合么?

    还有,什么叫“商女不知亡国恨”?你不懂也不要乱用啊!

    我们在这为了你的事绞尽脑汁,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你倒好,一出口就给咱拖后腿!

    怪不得劝了几天也没把人家沈云英给劝动,敢情是这么个劝法。

    正当李致远和叶小繁都不知该如何给张武把话圆回来之际,沈云英开腔了。

    她朝张武笑了笑,道:“多谢张将军体谅~”

    “其实三位说得都很有道理,我也不是不想为朝廷效力,只是觉得贼兵已退,湖广又有抚台亲自坐镇,现在各地都已渐渐恢复秩序,料想张献忠断不敢再来。”

    “湖广是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我依礼回乡为先父、亡夫守制也并无甚不妥之处啊!”

    李致远追问道:“那若不是张献忠打来,而是李自成占了京师,或是关外的建虏鞑子入了关呢?”

    沈云英皱眉道:“怎么会?!”

    李致远反问道:“怎么就不会!”

    “我要说京师沦陷就在下月,建虏入关就在下下月,你当如何?”

    沈云英霍然起身,惊道:“抚台为何如此说?可是有何迹象和凭证?”

    李致远叹道:“相关的迹象、凭证我可以说一千,道一万,只怕你仍旧不信,但这些确实正在发生,且即将成为事实!”

    “本抚现在只问你,若是这些断言都成了真,你可愿意再次从军,为天下百姓而战?”

    沈云英慨然应道:“我虽是女子,但保家卫国亦责无旁贷!”

    “那就好!”李致远也霍然起身,道:“现在本抚只请你再多留一个月,最迟到四月,若并未有何事发生,本抚当面给你赔礼道歉,并亲自送你归乡!”

    “你看如何?”

    沈云英犹豫片刻便道:“那好,便依抚台所言,小女子就墨绖从戎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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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沈云英,女,生于大明天启四年(1624),浙江绍兴府萧山县昭东瓜沥镇长巷村人,出身武职世家,史载其“身长七尺”(明一尺合今31.1cm,七尺有两米了,是以其身高实在存疑,总之是很高的),又载其“貌素而芙蓉失其色”,也就是长得还不错。

    其父沈至绪,崇祯四年武进士,于崇祯十六年(1643)任湖广永州府道州守备,恰逢张献忠犯楚,沈至绪战死于阵中,沈云英时年不到二十,惊闻噩耗,率十余骑,直趋贼营,杀贼三十余人,夺回父尸,后带领其父旧部继续与张献忠部坚持作战,遂解道州之危。

    朝廷仿秦良玉例,加封沈云英为游击将军,明令坐父营,率父旧部守卫道州,而云英却推辞不应,欲等其夫贾万策率军与其汇合,而贾万策已战死于荆州。

    其夫贾万策,四川人,时在大学士领兵部尚书衔杨嗣昌麾下,任荆州大剿营都司,于荆州南门与贼战,阵亡。

    云英辞官归乡后,闻清兵渡西陵,欲投水,其母王氏力救之,幸免,归家养母,安守清贫,开私塾于家堂,于南明永历十四年(1660)秋沐浴卧而卒,即洗澡的时候暴卒,死因可疑,或与其反清复明有关,时年三十七。

    沈云英的故事流传了三百年,至上世纪初,她的同乡秋瑾女士为了推崇她和另外一位巾帼英雄秦良玉,写下了一首诗:

    古今争传女状头,谁说红颜不封侯。

    马家妇共沈家女,曾有威名振九州。

    执掌乾坤女土司,将军才调绝尘姿。

    花刀帕首桃花马,不愧名称娘子师。

    莫重男儿薄女儿,平台诗句赐娥媚。

    吾骄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曾有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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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十七年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