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

    一辆缨红包顶的金黄凤纹绣的小轿由粗使婆子从大门抬了进来，经过鎏金长廊，白玉抱厦，才辗转在庭院里停下。

    箐姑坐在轿子里，不自在地由嬷嬷从轿子上扶了下来，新奇地打量起府中的摆设，一砖一瓦，都是她此生未曾见过的华丽。她面上处变不惊，私底下袖子里的手却微微出了薄汗。心里仍有些如置梦境一般，她长到这么大，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府上的吏使，如今却突然有人告诉她，她是大越最尊贵的长公主之女，这种事放在往常，她做梦都不敢想。

    殿内，玉髓地砖上雕刻着凤戏牡丹，珠帘串着宝石隔了一层又一层。主位上坐着一个华衣美妇，满头珠翠钗花，灼灼其华。箐姑心想，这便是公主娘娘罢？

    箐姑虽流落在外，眉眼间的气势却非一般人可比，像极了长公主。同一身皮囊，啊蛮显得骄艳气派，她却是沉静端庄些。

    恭嬷嬷打量了她几眼，心里暗暗点头，长公主的孩子，都是不差的。想罢她上前朝箐姑行了个大礼。

    “老奴见过郡主殿下，恭贺殿下回府”

    箐姑见了赶紧上前将人扶起道“嬷嬷快快起来，箐姑担不得您如此大礼”

    “姑娘是正经的皇家郡主，贵族血脉，自然担得”恭嬷嬷一本正经地道。

    “这是公主，郡主快上前来，叫一声娘罢，可怜公主，等郡主这一声娘亲，可等了好多年”灵若说着恭恭敬敬地扶着她上前。

    凤姬长公主一双眼满是热泪，带着期盼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叫人看了无不酸楚。

    箐姑双足如灌了铅般，艰难走了两步，嘴角颤抖了几下，竟发不出一丝声音，叫了几次，方听她涩涩道“娘亲”

    长公主听了，心内大恸，一把拉过她的手，抱着她撕心裂肺地哭道“我的儿啊…你受苦了…娘终于把你找回来…娘找了你整整十年啊…苍天有眼啊…终于把你送回来了”

    寻女数年，长公主没有一刻放弃过。她广设粥棚，不过是希望她流落在外的女儿，也能受一份恩惠，得一点福报。

    箐姑心里刺了刺，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她自小到大，没有叫过一声娘，每每遇上街头的母子，总会羡艳几分，如果她有娘就好了。

    她从小被卖到窑子里，妈妈常常骂她是野种，是下贱的东西，她一饿就是好几天。后来，她逃了出来。

    她一路乞讨，有人往她吐痰，有人踹她几脚，才丢下几个铜板。

    她没有爹娘，没有人让她依靠。

    饿了就吃野草，渴了就喝河水。

    箐姑想到这些年来受的委屈，清眸禁不住氤氲了层层水汽，落下一汪秋水。

    “哇呜呜呜…娘…啊娘…我有娘了呜呜呜”

    “箐姑以后也有娘了，箐姑有娘了…”

    周围的人听了也不禁心酸地掉下眼泪来，长公主这些年看着好，其实内心也煎熬得很。她的长女小小年纪葬身湖下，幼女刚出生不久，又叫人拐了，连啊蛮前些年也险些去了。放在寻常人家，只怕都要受不住的，何况视子女如命的长公主呢。

    “我的儿，这些年娘不在身边，你都是怎么过来的啊，啊？”

    “娘…呜呜…别人都说我是野种，是孽障，原来我也有娘”箐姑一说话，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苦了你了，我的孩子，是娘不好，是娘不好，是娘无能，没早一点找到你”

    两母女哭诉了良久，才歇了下来。长公主以帕子帮她轻轻擦去泪花，抚着她的脸，凝视着她道“你以后莫用箐姑这个名儿了，如今你是这府里的郡主，再不同往日了”

    “你且记住了，你名绛华，字啊珉，是本宫的女儿，是皇家的外孙女。往后有娘在，再不会有人欺负你，再不叫我的啊珉受委屈了”

    “是，箐姑…啊珉知道了”陆绛华…陆绛华，她反复嚼着这个名字，心里仍有些不可思议，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你这些年，受苦了，娘对不住你，没能早点将你接回来…”长公主说着，又要红了眼圈。

    恭嬷嬷忙上前劝道“公主快快莫再伤心了，身子要紧，如今姐儿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合该高兴的”

    “哎，是该高兴，如今总算圆满了”长公主听了，心里总算好受些。

    “可不是么，如今大郡主回来了，小郡主和小公爷又都好好的，这是老天庇佑的福气啊”恭嬷嬷叹道，她说着又想起凤康郡主，红了眼圈。恭嬷嬷忙眨了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唯恐长公主见了伤怀。

    “你可知道，你还有一个双生妹妹，和一个弟弟？”长公主想到啊蛮和麟哥儿温柔地问道。

    “啊珉，啊珉自小便是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她说着低下头，掩下眸里的寒霜，显得有些拘谨。

    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柔和地笑道“不打紧，以后我的啊珉就是有弟弟妹妹的人了，我们一家人好好的。”

    “这些年你虽不是长在娘身边，可也是娘的女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必害怕，哪怕天塌下来，这府里，永远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陆绛华听了，眼圈又红了，声音哽咽道“娘…”

    长公主抱着她，抚着她的背道“哎，你们都是娘的好孩子，是娘的心肝宝贝”

    “娘亲是在说我们么，咯咯咯”一阵轻灵悦耳的笑声传来，如同美人手中动听的箜篌。

    陆绛华转头，只见一个明艳柔丽的少女拉着一个可爱的小男娃款款走了进来。少女肤色白皙如雪，可比羊脂玉，染了点点嫣红，如灼灼桃花。她头戴深红色水灵剔透的宝石掐金钿，点了翠玉头篦。项上是一圈红宝璎珞，手上各套了一个蓝玉冰紫雕凤镯。一袭赤红色纹金边的长裙骄艳飞扬，鞋履上嵌着两颗硕大的东珠。

    再看那小男娃，一身天水冰蚕锦，光是上面栩栩如生的麒麟水绣，就知其价不凡。

    少女的容貌明明与她相差无几，但她通身气派不同凡人，举手投足都让人赏心悦目。端的是大家风范，不语而威。

    多么娇媚的少女呵，公主府中的郡主，皇亲国戚，锦衣玉食。她在漠北为一点粥食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时，她又在干嘛呢…也许是在挑选着时新的珠花锦帛，也许依在母亲的怀里耳语。

    “给娘亲请安，来，麟哥儿你也给娘请个安”少女娇笑着拉着小男娃给长公主福了福。

    “好了好了，都是娘的好孩子。来，这是你妹妹，名绛珠，小字啊蛮，这是你弟弟，唤他麟哥儿便是”长公主抱过麟哥儿，拉着啊蛮的手笑着对陆绛华道。

    陆绛华抿唇，地朝啊蛮行了个不规范的礼，道“妹妹，弟弟”

    啊蛮捂嘴轻笑一声不答，依进长公主的怀里娇声道“娘亲，这是哪里来的姐姐呀”

    女儿家的小心思，长公主嫣能不知，只无奈地弹了弹她的额头道“什么哪里来的姐姐，这是你嫡嫡亲的姐妹，一母同胞，求也求不来的缘分，可不同外头的堂表”

    长公主说着将啊蛮的手搭在陆绛华的手上，拍了拍，道“你们姐妹日后，可要好好相处才是”

    啊蛮撇了撇嘴，道“啊蛮知道了”

    她绞了绞手帕，脸上不显，心里却排斥得紧。任谁娇生惯养地独宠了多年，突然被告知有一个流落民间的双生姐姐，心里都不会好到哪去。但看到长公主一脸得偿所愿的笑意，啊蛮垂头，娘亲，从未笑得这么开心过呢。

    麟哥儿还小，只跑到陆绛华跟前，懵懵懂懂地抱着她的腿笑“姐，姐姐”

    陆绛华心里有一处变得柔软，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长公主看着，满意地笑了笑，又见陆绛华一身青布，颦蹙了下眉，眼里满满是心疼的神色。

    啊蛮见了，捏了捏母亲的手，笑道“姐姐初初回来，尚来不及赶制衣裳，又与我同龄，我那还有十几套未曾穿过的时新衣裙，待会叫人送过来给姐姐挑上一挑，姐姐别嫌弃才是”

    陆绛华想说自己身上的衣裳也是新做的，也还能穿上一段，只是瞧见啊蛮身上的衣裙，把话吞了回去。

    这是公主府，是皇亲国戚住的地方，她是这公主府里的郡主。

    “那便谢过妹妹了”她淡淡地笑，袖底下，用力地掐着手心。

    “不打紧，横竖我衣裳多得是，姐姐日后若短缺了什么，只管开口要就是”啊蛮也眉眼弯弯地含笑道，如娇艳的花朵骄傲飞扬，枝头争煊。

    “不必劳烦妹妹，总归娘亲才是掌家的，倒多此一举。”

    两姐妹互相看着，眼里都是清冷的神色，疏离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