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河北岸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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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埔村座落在河北、山西、河南三省交界之处的偏僻地带。村前是银白如练的漳河,村后是翠绿如染的群山。村里的一座座方块形的旧式房屋,包围着一个宁谧的天地。

    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漳河训练班就设在这里。

    邱行湘在傍晚时分,走进黄埔村,走进一座朱色大门的四合院里。东厢房门打开了,屋

    里没有人,却亮着油灯。他和衣倒在铺位上,鞋未脱,双脚伸出床外,随便将棉被往肚子上一拉,便不愿意动弹了。洛阳一仗,他有七个昼夜没有合眼,这十几个晚上,他又常常彻夜失眠。现在,是他一个人安静地偿还他瞌睡账的时候了。据说睡觉也是需要力气的,邱行湘只觉得他连睡觉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暗想,即使要死,也得等睡醒了再死。

    邱行湘睡觉有打鼾的习惯。现在他的鼾声起来了,却远远没有先前响亮,且愈到后来,愈没有声音了。他闭着眼睛,却看到外面火光熊熊,狼烟滚滚,夜空出现了带马达的流星,战机像老鹰逐小鸡一般俯冲下来……邱行湘翻身跃起,一个箭步蹿到门前,现在援军已到,是他收拾残局的时候啦!当他看见窗外一动不动的岗哨,方才发觉是恶梦一场。他抹去额上的冷汗,不敢再睡,双手托住腮,坐回床沿上,望着壁上的影子发楞。可谓“梦里乾坤大,醒时日月长”。邱行湘捂住怦怦乱跳的胸口,真不知如何打发从现在开始的寂寞的长夜。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匆匆来回,像一只性急的麻雀最初被捉进笼子一样,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烦躁与恐惧。

    他第二次想到死。自杀,现在有条件了,此间正是时候。黄河水软,墙头砖硬。笼中麻雀常常碰壁而亡。然而他又想到国民党还有半壁江山,上亦占一定优势,敉平“匪”乱,统一民国,未必不能实现。小小洛阳城,只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点,区区邱行湘,只不过是蒋介石的一个兵,国民党将领中,比自己高明者比比皆是。更何况胜败乃兵家常事,自古从不以胜败论英雄,又何苦鼠目寸光,轻菲此生呢?而且死于僻壤,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无异,又怎能发泄失败的仇恨呢?想到这里,邱行湘自谑道:谁教你变成人的呢?你要是猪就好了,日求三餐,夜求一宿,这里倒是你的福地……不,不!猪关在圈里也不会服气的,也要拱翻木槛的。邱行湘冲到房门,一阵浑打乱踢,高声吼道:“要杀就杀,软禁干什么!”

    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来人没有说话,笑眯眯地走到邱行湘面前,双手一叉,仰面大笑起来。邱行湘疑惑了,借着昏暗的灯光,将来人一番打量:披一件灰色军袄,高大魁梧,红头花色。他以为又是哪位解放军长官。

    “我是蒋铁雄呵!”

    “……!”

    蒋铁雄是邱行湘的同乡。黄埔六期生,德国,官至国民党快速纵队副司令。一九四七年上半年,晋冀鲁豫解放军在豫北攻克汤阴,蒋铁雄随他的长官、国民党暂编第三纵队司令孙殿英被俘。

    邱行湘看见蒋铁雄,半晌说不出话来。千头万绪,他不知从何说起。他来不及回顾在溧阳乡间私塾里的同窗之情,也来不及追忆在国民党官场里的莫逆之交,更来不及倾吐分别三年来的思念之苦,他此刻唯一的言语,是为着今日竟相逢在党的“监狱”里,为着上帝为他们安排了这么一个好地方而长叹不已的那一口气。

    蒋铁雄倒没有这般繁琐的感伤,他流露出来的神情,除了有同乡人异地重逢的欣喜,还有旧时代大年初一的祝福。蒋铁雄话长,每每扬起眉毛:“既来之则安之。我被俘三百多天了,一天比一天安心。党的事情,我比你晓得得多啦!解放军是正义之师,训练班是仁义之地……”邱行湘话短,每每皱起眉头,他突然感到蒋铁雄不像他印象中的那个狷介倔强的伙伴,更不像当年那个硬骨铮铮的快速纵队副司令。尽管蒋铁雄说一口纯正的溧阳乡音,邱行湘听来也甚为反感。但是,不管怎么说,当邱行湘落进人生的枯井的时候,他对井底的蛤蟆也不会讨厌,何况现在是看见了自己的老相识呢,单从自此便可从寂寞中解脱出来这一点着想,他也深感蒋铁雄是上天有意掉在他身旁的一颗福星。在福星面前,受福者是没有理由计较什么的。哪怕这是一颗失去光芒的陨石,邱行湘也感到要比墙上那盏油灯明亮得多,温柔得多。

    第二天,解放军二野漳河训练班李主任和姚科长设宴款待邱行湘,并邀蒋铁雄作陪。李主任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穿一身灰色粗布军装,扎着绑腿,和北方农民一样,蓄着大圆头。他憨厚地笑了笑,将筷子在桌上齐了齐,指点着菜肴对邱行湘道:“条件差,不要客气。”邱行湘望了望面前这两个解放军干部军服上的补丁,又望了望桌上大大小小的碗碟,心里思忖道:党人生活之艰苦,是惊人的,可是一旦奢侈起来,也是惊人的。席上,除了少数的本地的山珍,大半是山东滨海的海味。李主任笑道:“看起来我们在深山里,实际上我们和住在海边一样,因为我们的广大解放区,基本上是连成一片的。”席间,姚科长向邱行湘介绍了解放区生产自给的情形,李主任则告诉了他当前的战场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