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河北岸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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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漳河三月,桃汛滚滚。李花给村后的山峰戴上顶顶白帽,麦苗为村前的土地铺下张张绿毯。邱行湘不会追求感官刺激的享受,他甚至因为心境和时令的失调,常冒无名鬼火而最终导致恶性循环。然而,大自然偏偏有这种魔力:她可以在不知不觉之中,使忧心忡忡者在某一个顷刻之间茅塞顿开,赏心悦目。邱行湘不知在哪一叶花瓣上发现了万物的生机,亦不知在哪一缕阳光里排去了死神的阴影,他现在思维的首要命题是活下去的可能。党优待俘虏,是真是假?他是未卜未知。在他看来,国民党军队的兵士、下级军官、军医、军需等等

    ,经过党“洗脑”,有可能放生。但是,对国民党高级军官呢?他想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党俘虏了北洋军阀吴佩孚、孙传芳的高级军官,送到黄埔军校,成立训练班,中共方面的韩麟符任训练班政治部主任,将这批人短期后,同样送出去参加革命军。但是,物换星移,时过境迁,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党与国民党誓不两立,国民党与党不共戴天。漳河训练班不是军校是监狱,要想在这里得到党的优待,是万万不可能的!且慢——邱行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干什么要指望党呢?将来鹿死谁手,目下还是一个谜。单为了指望这个,重要的依然是活下去。至于活下去的条件,他自有铁一般的原则。如果党要他以变节来保全性命,那么他是决意不受的。“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相信他的人格,相信他的意志,相信他的信仰。他现在依旧穿着国民党的军装,他依旧为自己保留着国民党将领的军衔,与过去唯一不同的是,他被迫离开了他那可爱的战壕,被迫来到了这块陌生的土地。但是,邱行湘以为,这仅仅是战场的转移,如果说,他在炮火的战场上,是一个永恒的失败者,那么,他在灵魂的战场上,将成为一个不朽的胜利者。邱行湘就是这样,以蒋介石的“以不变应万变,以万变保不变”的哲学为武器,气宇轩昂地走进了他的崭新的战场。

    四月初,邱行湘被编进班组学习。

    他进入一个年轻人居多的小组。组长是一个叫安惠林的小伙子。邱行湘估计这几十个人都是国民党军队的下级军官,上与下,自有法定的礼仪,他虽然不奢望在这里能接受下级的室内军礼,却也等待着众人对他的仰视。事与愿违,他刚跨进门槛,组长就用严厉的语调命令他坐在“被告席”上交代问题。邱行湘本指望在这里如鱼得水,殊不料落得个鱼进油锅,竟然成了囚徒的囚徒。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启口了。

    “委员长令我……”

    “什么!”

    “是委员长令我去洛阳的嘛!”

    “什么委员长,是蒋光头!说下去。”

    “……陈总长当时……”

    “什么陈总长,是陈癞子!说下去。”

    邱行湘不再说下去了。关于蒋介石的绰号,老百姓取得五花八门,他听腻了。对于陈诚的绰号,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公开喊叫。陈诚头上有几处疮疤,终生蓄长发,除了他的老家浙江青田高市人多以陈癞子称之外,绰号并未远扬。现在,邱行湘觉得实在刺耳,侮骂他人,他犯不着与人一般见识;侮骂陈诚,侮骂他跟随了半辈子的他从心底钦佩的总长,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你们怎么骂人!”

    “骂人?你他妈满手血腥,还嫌俺口臭!”

    邱行湘霍然起身,径直出门。一个青年人挡道说:“想溜?可以。请从我的胯下过去。”满屋哄堂大笑。

    邱行湘气得方脸变作长脸,他捏紧拳头,高吼一声:

    “你们要干什么!”

    “要揍你!”一个青年人上前对准他的胸脯就是一拳。邱行湘身材不高,稳力极好,力气颇大。他乘来人脚跟未站定,猛一挥拳,将对方打在地上。几个青年人一起朝他扑来,他躲闪不及,一脚将木桌踢翻……正当他寡不敌众,被年轻人按在地上时,解放军看守人员闻讯赶来,制止了这场行将炽烈的混战。

    邱行湘事后知道,这些年轻人并不是国民党的下级军官,他们是解放区里犯了错误的基层干部。他暗笑道:蒋介石爱我,我自然爱蒋介石;党不爱他们,他们却爱党,岂不怪哉!但是,他回过头来想,这些人虽然是囚徒,但毕竟是大婆子生的,纵然他们把自己打死,党也不会吱声的。可是,就在当天中午,他听人说,训练班的李主任把组长安惠林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通,并且令其写检查,在小组内宣读。邱行湘感到意外,又感到高兴,他准备把安惠林的宣读当作京剧唱腔来听。邱行湘最后感到的,却是伤心。解放军没有打他,解放军的犯人倒打了地,这使他很不服气。他找到李主任,丧着脸诉苦说:“君子可杀不可辱,打人是奴隶时代的产物,希望贵军羁绊害群之马!”但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李主任当着他的面,却肯定了这些年轻人的思想感情,表示对他们的心情可以理解。邱行湘急了,摊开双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