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高墙内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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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俘不远万里,也进功德林来了。这是一个十余人的队伍。有美国中央情报局人员,有美国空军。一九五二年十二月,美国操纵联合国通过关于朝鲜问题的非议决议,美国继续扣留我方被俘人员,而且不断对我方人员进行屠杀。在的功德林呢?食堂里为美军战俘准备了西餐,他们睡足午觉,又成群结队打排球去了。

    中国人给美国人吃奶油、面包,美国人却给中国人吃苍蝇、跳蚤。为了粉碎美国对朝鲜

    和中国发起的细菌战,中国土地于是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防疫卫生运动。

    作为中国一块土地,功德林闻风而动。在苍蝇、蚊子面前,党人和国民党战犯是同志与战友。在胡同里,走廊壁头上,寝室玻璃上(窗上的高丽纸已经取下,换上了玻璃),院中柏树上,都涂上了一层白粉剂,管理员每天背着喷雾器,在胡同里外巡逻。战犯们则用泥土堵鼠穴,用拍子打苍蝇,用开水烫臭虫,短短时间,功德林以浴后的清洁,宣告了美国细菌战的破产。

    这本来是值得庆幸的事。可是这天,一位身高一米八的苏联女专家,穿一件中国制的米色华达呢长大衣,走进了功德林。她是来检查卫生的。现在,管理员伴同她走进胡同,走进邱行湘这组寝室里来。她没有踮脚,伸手摸了摸最高一格窗棂,然后用另一只手从大衣袋里勾出条白手绢,当着众人的面,把手擦了又擦。邱行湘看在眼里,苦在心头。这格窗棂,是他踮起双脚,擦了又擦的呀。女专家又走到一尺高的大通铺跟前,弯腰将棕垫一掀,捋下一根棕丝,放在鼻下闻了闻,然后断言说:“这间房里有臭虫!”邱行湘以组长的身份解释说,这里确实没有臭虫了——有没有臭虫,难道在这里睡觉的人还不知道吗!管理员也证实说,经过管理处多次检查,这里确实没有臭虫。

    苏联女人看也不看邱行湘一眼。身为囚犯,受人奚落,邱行湘只能忍气吞声。可是傲气十足的苏联女人居然也不把管理员(中国党干部)放在眼里——就在管理员上前证实的时候,苏联女人皱着眉头,露出烦躁的表情,嘀嘀咕咕,没完没了,邱行湘倒几乎不能忍受了。然而,使邱行湘意想不到的是,管理员也板着脸,当着苏联女人的面,将她掀开的垫子重重还原,然后重重地对邱行湘说:“这间房子没有臭虫!”苏联女人将双手一摊,耸耸肩,怏怏离去。

    这一场偶然的风波,却动摇了邱行湘多年的意识。在中国与外国的关系上,他完全承认,国民党是依附美国的。而且这种依附,完全是奴隶对主人的依附。总统夫人宋美龄的口头禅是:“我向美国友人保证。”国防部长白崇禧的语调是:“美国友人马歇尔将军曾责备我们关外没有打好,国民党军队没用,所以这次大家必得争口气,否则马歇尔将军又将责备我们无用。”市长在《大公报》上写文章说,美军军官乘着吉普车满街随意强拉、强奸中国妇女是什么“民主自由”、“父母与路人不得干涉”;青年党头目常燕生竟称颂美军的这种兽行可以“改良中国的血统”!……与此同时,邱行湘完全确信,党是依附苏联的。自从他被押进解放区后,他曾留意观察过解放军的一切,没有发现什么依附苏联的迹象。当时他认为窥一斑不能见全豹,现在他认为全豹只在一斑中,因为事理是明白的:中国党是“走俄国人的路”,而不是当俄国人的奴隶。这同国民党与美国的关系,是瑜瑕两分呵。

    美军战俘很快就离开功德林,被遣送回国了。在板门店交换战俘时,中国被俘人员把俘虏营里发放的衣物抛在地下,昂首挺胸返回国门,又失声痛哭着投入亲人的怀抱。邱行湘在报上看到这则通讯,鼻尖有些发酸。他虽然作为党的敌人,与党人共同度过了过去的岁月,但是他对党人所走过的艰苦卓绝的路,却异常地了解。当他跟在队伍后面,穷凶极恶地追击红军时,他暗自惊叹这支队伍不死的决心,当党刚刚建立政权,为了拒敌于国门之外,又开走了队伍时,他暗自钦佩这支军队战斗的韧性。现在回过头来纵观历史,邱行澜不能不承认,我们的民族的不死与生存,我们的民族的独立与自由,都与党人的足迹紧紧相连。他第一次从中国党人身上,发现了泰山的风度,黄河的气魄。

    邱行湘站在胡同走廊里,望着蓝天白云发愣。当他收回目光,面对墙壁时,他顿觉视界扩大,胸怀敞开,忍不住脱口一句:同中容异,异中求同,同则相亲,异则相敬。国共本是一体,天下哪有什么不能消除的仇恨?话完心惊,他以为这是玩世不恭之戏语,待思前顾后,辗转反侧之余,他认为这是他面对现实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