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见不夜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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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至今还记忆犹新。那天,正赶上东京下大雪。那是从现在算起的十四年前,我,二十八岁。在此后,东京只下过有数的几场雪,而每当我站在街头,仰望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点染的夜空中飘舞的雪花时,我总会看到那个序幕般的夜晚:我在雪中的新宿街头踯躅而行,想找一个能够安身的地方。

    1988年2月26日,我作为一名自费留学生,和朋友雷结伴,经由香港到达成田机场。在通过机场的检查时,那位穿着制服的海关女职员问了我一句什么,后来我明白,她可能问的是我是否携带了需要报税的物品,但当时我哪里听得懂,稀里糊涂地看着她,笨拙地说了句事先学会的日语“你好”。她显然看出了我的尴尬,笑着把护照还给我,示意让我通过。机场坐落于千叶县,离东京市区距离很远。在通往各地的众多巴士站牌中,我们一下子就发现了醒目的“新宿”两个字。

    对!就是新宿!我们上了车。

    为什么直接到新宿呢?我只是知道那里是个闻名世界的地方,据说寸土寸金,甚至于在我的脑海里,新宿就代表着日本。另外,我还听说过,新宿有亚洲最大的繁华街道——歌舞伎町,而且那里是著名的红灯区。80年代末期,在国内也能时常听到各种各样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红灯区”的传闻,但它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很少有人亲身体验过,绝大多数是道听途说。于是,我对这尚未见过的“歌舞伎町”,充满了想象与向往。在汽车行驶的途中,我看着窗外的日本风景,密密的连绵不绝的雪花,像阴郁的天空中降落的白色千重樱,山峦和河流都被雪色遮盖,一片洁白。一缕微笑浮上了我的脸颊,在我的心里,激荡起好奇心即将满足的兴奋。

    傍晚时分,我们在新宿西口的巴士车站下了车。天更阴了,雪一片一片地落到我们的身上,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的视线:我首先看到了新宿中心地带的那些高层建筑群。华灯初上,它们在夜色中仿佛通体都镶嵌着闪光的钻石,和我幻想当中的一样美丽。

    直到此刻,我的感觉才真实起来。啊!我终于来到日本啦!我来到了东京!我现在正踏在新宿的土地上!面对着眼前伟岸的高层建筑,我的心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天气很冷,但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我取出一枝从中国带来的“红双喜”香烟,又递给朋友一枝,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圈在雪中荡漾出别样的花纹。呵呵,在日本吸的这第一枝烟的味道都有点特别。

    我们不假思索地径直向歌舞伎町走去。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召唤吧!我们大踏步前行,甚至还哼起了小曲。不过,拖着这一大堆行李,在积雪中行走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儿,更何况我们的目光还不时被路旁的景物吸引。

    说到行李,初来乍到的大多数中国人都因怕日本物价太贵,会尽可能地携带一应俱全的生活器具。在我的旅行箱里,甚至有一套硬塞进来的被子,有一些够我吃上一阵子的各色食品,如干鱼、干肉、香菇等等,此外,还有大米和菜刀。现在的新一代留学生们听了可能会觉得好笑,或是难以置信,但对于我们早期出国的自费留学生来说,那是很多人共有的经历。当然,我还没忘记带上一瓶自己爱吃的臭豆腐。后来,我遇到的大多数日本人对这一食物的臭味都退避三舍,但对我而言,它的味道却要胜过日本类似的传统食品纳豆,真的是“闻上去臭,吃起来香”,只要有了它,我就不愁吃不下饭了。

    拖着沉重的箱子,我们终于到了歌舞伎町。从靖国大街跨入歌舞伎町的一瞬间,我兴奋得全身竖起了鸡皮疙瘩。

    虽然它与我想象中的景象略有不同,但震撼是毋庸多言的。

    赤、橙、黄、绿、青、蓝、紫……这里是色彩斑斓的世界!它们没有任何规则,没有秩序,不受任何约束,也不加选择地充斥在大街小巷。它们一下子跳入并占据了我的视野。我甚至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尽管我此前在深圳也到过一些热闹的街道,在电视上也见过许多灯红酒绿的场景,但此刻,眼前的这条大街和我如此之近,它那充满诱惑的特殊魅力的刺激,充斥了我的感官,令我陶醉。

    伴随着视觉上的应接不暇,两旁林立的一座座店门里传出我们还无法听懂的日语或高音量的快节奏音乐,震动着我的耳膜。

    “一小时八百元!”

    从喇叭当中反复传出来的这句话自然而然地烙在了我的脑海当中,尽管当时不明白它的意思,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提供电话聊天的价目宣传。这种电话聊天也是日本色情业的一个独特类型。男人们交了钱,可以拨打一些电话号码和另一端的女人聊天,如果谈得投机,就可以约对方出来见面,而那些女人既有年轻的学生,也有下班的职员和寂寞的家庭主妇。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我们巡视着那些闪亮的招牌,从间或出现的汉字中能猜出来哪里是可以喝酒吃饭的“居酒屋”,哪里是曾造成中日交流误会的“麻雀”(意为“麻将馆”),也有的则是完全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日文假名。后来才知道它们的招牌各是什么意思,比如电动游戏厅和弹子赌博房等等。当然,最无需语言说明的是“风俗店”(日语中,风俗业的意思就是色情业),因为他们往往当街矗立着大广告牌,上边贴着大幅的全裸女人照片。当这样露骨的广告刺入眼帘时,我彻底惊呆了。这可是在大街上啊。我一边满怀顾虑地小心扫视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偷偷凝视那个淫秽的广告招牌。身边的朋友那盯着照片的两眼发直、发红。

    街上行人的衣装和身姿也同样让我感到了某种冲击。我在国内时就一直对时装很感兴趣,这次来日本留学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学习时装设计,深圳在中国时装业也算超前的城市,但我还是没想到深圳与东京的差距居然会如此之大。东京号称东方的时尚之都,果然名不虚传。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一些身穿宽松的西装制服、外面套着黑呢大衣的年轻男子,他们伫立在街头,有时朝某个行人走过去说着什么,我一下子就被他们吸引住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就是拉皮条的。东京的女性也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其实靠近后仔细观察,会发现她们当中并没有几个真正的美女,有的还有些缺憾,但是她们当时身着最新款式的时装,脸上精心化过妆,与同年代的中国女子相比,有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我当时看来,许多人都是那么的漂亮和性感。

    就凭这初次见面,我竟似乎彻底喜欢上了这个地方。顷刻之间,我就变成了歌舞伎町这棵毒花的俘虏。花虽然毒,但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妖艳之美。是的,美丽,甚至是极度奢靡颓废的美丽,让人惊心动魄。在这之前,我一直听说歌舞伎町是个可怕的地方,但现在,我又体会到了她的神秘的魅力,令我的全身的神经都为之兴奋不已。不过,那时的我还没有想到,我后来的人生竟然和这条街紧紧联系在一起。

    我们在歌舞伎町逛荡了整整两个小时——我想我们真的是被她迷住了——才打电话给住在东京的“熟人”,向她打听怎样可以找到暂住的地方。说是熟人,其实连一面都还未曾见过。离开深圳之前,国内的朋友给了我这位叫程颖的中国女子的电话,告诉我遇到困难时可以打电话找她,她或许能帮忙。有相当多的中国人当初来日时都像我们这样,事先没有联系好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就只身登上了前往异国的飞机。

    “熟人”程颖很快赶来了,她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来日本留学将近两年。简单寒暄之后,她说:“既然你们是朋友介绍的,本来可以让你们先在我那儿凑合一下的。但房间实在太小,没法睡三个人。我带你们去一个又便宜又好的地方先住下再说。”

    从歌舞伎町走出去没多远,我们看到周围到处都是一些醒目的大招牌,每个招牌下面都有一座四五层左右的建筑,我认得有的招牌上写的是英语的“旅馆”。程颖在一个旅馆门前停下来,带我们进去,在门口的小窗子前和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我好奇地四处张望,觉得这个旅馆更像一个普通的公寓,灯光有些阴暗,也没有大堂。程颖很快拿了一把钥匙回来:“这是房间的钥匙。六千块。”我连忙掏钱给他,朋友接过了钥匙。我们向她道谢,她说:“没什么。我还有事,要走了,你们如果遇到问题可以打电话给我。”

    我们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开了灯,发现墙壁上贴满了粉红色的墙纸,在灯光下有种浪漫的意境,而房间正中是一张铺着白色床罩的双人床。我们欢呼了一声,放下行李,一下子倒在床上,好松软啊。本来我们的要求不高,只要有一个便宜的地方,能凑合躺下睡觉就行,没想到这里的环境这么好。我兴冲冲地看看这摸摸那,突然在床头发现了一个四方形的小纸袋:“这是什么玩意儿?”

    朋友也凑过来:“打开看看。”我撕开封口,里面是一个包装精美的小塑料袋,我把它翻过来,透明的一面告诉我这是只避孕套。

    “哈哈。”朋友笑起来。我觉得受了羞辱,骂了句“他妈的”。我把这东西拿在手里捏着,感觉里面滑溜溜的,说:“日本人真变态啊,旅馆里面还发这个。”

    朋友没说什么,下床转了转,马上有了更大的发现:“快来。快来。”我应声看去,那是一个在角落里的小柜子,表面是透明的玻璃窗。我们看到最上面的一层有个粉红色的塑料东西,看形状分明是男人的生殖器,后面还连着一根电线和遥控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玩意儿,除了新奇也有点恶心。下边一层有一根绳子,一个看上去像是手铐的东西,还有的根本搞不清叫什么。

    朋友去拉小柜子的门,锁着。我说:“这里写着,好像要投钱进去。”“操。”朋友骂道。

    我这时觉得这家旅馆有点古怪了,但还不知道它的名字是叫做情人旅馆。初来乍到日本的我们更搞不清楚这种旅馆属于什么性质。

    管它呢。我们脱了衣服就去洗澡,然后躺到床上。朋友打开了电视,每个频道都是我们听不懂的日语。突然,画面上出现了一对男女性交的情景,朋友拿着遥控器的手臂僵在那里。男的是个黑人,女的好像是日本人,不断发出大声的呻吟。更奇怪的是,他们的敏感部位被打上了一圈马赛克。我们呆呆地看着,我的身体一下子热了起来,旁边的朋友也令我感到极不自然。或许,他也是一样的感受。

    “啪,”朋友关掉了电视。“操。”他又说了一句。一天的旅途劳累此刻涌起,我们关了灯,很快就死死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从旅馆出来,我和那位朋友到了分手的时候。我要去的那家学校离这里不远,乘电车只有两站,叫做高田马场。有趣的是,这里的站台上每逢电车要开,大喇叭里都会响起中国人熟悉的动画片《铁臂阿童木》的主题曲。“来吧,阿童木,爱科学的好少年……”我哼着曲子找到了将于4月开学的那家日语学校。

    先是交了三个月的学费,共十八万日元。办理完入学手续后,学校的一位来自中国台湾的办事员把我带到了与学校有合约的房屋出租中介所。

    考虑到为了节省一笔交通费,我决定找一间学校附近的房子,价钱当然是越便宜越好,有一处是房租三万六千日元,面积为六帖,不带浴室的。对于六“帖”,我还没有清楚的概念,台湾同胞告诉我住两个人还是勉强可以的。至于没有浴室,可以到附近的钱汤(公共浴室)去洗澡。我看看这差不多是最便宜的价位,就答应下来,以日语学校校长做保证人签了合约。起初,我还以为三万六千是一年的房费,当知道这只是一个月的房费时,我的眼前顿时一片黯淡。不,还远远不止这些,签约时还要一次交清相当于三个月房费的押金和礼金,押金据说在我搬走时可以返还,而礼金是无偿付给房东的贡品。就这样,我从中国带来的全部财产,将近四十万日元,在顷刻之间就这样消失殆尽了。

    我必须赶快找份工作了。

    坐在除了两只旅行箱以外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我这才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不安。我不是独身一人,妻子也将在一个月后来到日本。此刻的我,体会到了焦头烂额般的忧虑。但是,古老的中国赋予了我勤劳的个性,我想,即使在这个远离国土的异乡,我也一定能够遇上好运的!

    当天下午,我在口袋里揣了一本袖珍日汉词典,径直奔向歌舞伎町。在来日本之前,我从朋友那里知道,日本人对脏乱差的工作是不屑一顾的,这些工作一般都由旅日的外国人来干。而歌舞伎町作为一个风月场所,脏活肯定是少不了的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迫切需要一份工作的我,打算最先到那里碰碰运气。

    对于一个不会几句日语的中国人来说,找到工作的线索并不难,因为那些饭店之类的店铺门口都贴着告示,“募集”两个汉字我是认识的,但能不能被录用则是另一回事。我走进一家中华料理店,里面一个厨师模样的胖子走过来,我掏出字典,先用日语说了声“对不起”。那家伙对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懂,就指了指门口的募集告示。他的态度并不友好,又说了一句,见我仍然糊里糊涂的,就用两只手臂交叉起来做了个拒绝的手势。我就这样转了一个多小时,毫无收获。

    天色渐渐暗下来,不知怎么,我就像一个犯人重返犯罪现场那样,竟然重又走到了昨天住的那家旅馆门口。这时,我看见昨晚没注意的一张启事,上面写着“募集清扫”。

    我鼓足勇气,走了进去。那扇小窗子开着,后面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

    “我,想工作,有吗?”

    我拼凑着简单的日语单词,尽量完整表达自己的意思。老女人没有表现出冷淡或回绝,她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时间”。我的心头一阵狂喜,她会录用我!我在日本的好运就从这一刻开始了。她和我一边比画,一边写字,终于使我明白明天午后就可以来上班了。一小时六百日元,这是我在日本的第一份工作,地点是新宿歌舞伎町。刚才还一直不安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只要有工作做,别的困难都会解决!我那乐观的性格又立即回到身上,我一路哼着歌打算离开歌舞伎町回家。途中路过剧院前的广场时,我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些身着西装和黑呢大衣的潇洒的年轻男人们正三两成群地站在大街上。他们站在那儿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