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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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钰终于想起在哪里听过北嚣了。

    那是上古九天众多玉山之一, 盛产白玉, 因采取无度, 千年前已无玉而荒,待南钰成仙时, 早就没人再提它了。然而那些被采的白玉早已成了各式物件, 遍布九天仙界,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玉质细腻、温润如脂的极上品,后世白玉皆难媲美。

    白泉边,为拖延时间强行与仙兵东拉西扯的他十分言不由衷地夸了那玉石板一番。仙兵回应时, 他因分神, 只听见了“北嚣”二字。

    如今再去回忆仙兵的语气神态, 那没听清的话该是揶揄吧——

    【这哪是什么上品啊, 在北嚣,这样的玉就是石头。】

    明明妖兽接二连三爬出忘渊, 该是一片喧嚣狼藉,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 周遭一切都静了。

    帝后用仙壁将这里同外界隔绝开来, 壁内只剩天帝、珞宓、谭云山、既灵、南钰,还有她自己。

    谭云山感觉有温热轻轻覆上了自己的手背。

    低头,是既灵。

    她被他握着,却又用另一只手覆了上来。

    他握得很紧, 她覆得却很轻, 可那轻里带着不容动摇的倔强和坚定。

    “松开。”简单两个字, 前所未有的温柔底下, 是极力克制着的某种情绪的微微发颤。

    谭云山心疼极了,他想说你不要管什么狗屁前世,你就是你,是那个心怀苍生的捉妖人,那个匡扶正义的修行者,是独一无二的既灵……可当对上那双了然的眼睛,他才发现她不需要这些空洞的宽慰。他想说的,她都懂。

    那他的心,她懂吗?

    “我怕我松开就再也抓不住你了。”

    既灵怔了怔,忽地用力一扯胳膊,便把手从猝不及防的谭云山手里抽了出来,随即笑了:“就你那点武艺,本来也抓不住。”

    谭云山眼中又出现了被调侃后的无奈气闷,虽然只是一闪,可既灵还是在这转瞬即逝的熟悉氛围里,静下了最后一丝心内震动。

    她是既灵,不因任何前世有所改变。

    面向珞宓,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扔我下去投胎转世的?”

    珞宓错愕,这和她预想中的不一样,她想象中得知自己卑微身世的既灵该是一蹶不振的,自惭形秽的:“……是。”

    既灵目光平静,没有哀怨或者不甘,只有想弄清真相的坦然:“为什么是我?”

    事已至此,珞宓再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信笺上说谭云山一人无法收服妖兽,必须还要一个帮手。”

    “什么信笺?”

    “我不知道。从头到尾都是它布的局,我如果知道收服五妖兽会惹下这么大……”意识到自己正在说什么的珞宓戛然而止,她不能对着既灵示弱忏悔。

    既灵却不意外,她和伙伴们先前就猜到背后还有黑手了,可她还是不懂:“那么多可以下凡投胎的仙人和仙物,为何偏偏是我?”

    珞宓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是我想选你,是只能选你。若想投胎转世后再相遇,需得前世有恩情债,”她神情复杂地看了谭云山一眼,“可长乐实在太凉薄,满九天仙界竟找不出一个同他有瓜葛的仙友,找不出第二件同他有机缘的仙物。所以你也不用自作多情,你与他,不过就是一段浅缘,在长乐重又成仙的那一刻,你的存在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既灵微微一笑,望向谭云山:“喂,浅吗?”

    谭云山静静看她:“长乐前世就这么一段缘,你说呢。”

    既灵歪头:“你接我一下,我还你一世,亏大了。”

    谭云山眼眶胀得极酸,极疼,声音却愈发温柔如水:“那我再还你一世。”

    既灵想也不想就摇头:“你可别跟我一起往下跳,我还指着你替我教训罪魁祸首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止住话头,有些讪讪的,“我是不是又自作多情了?”

    “没有,”谭云山轻轻一叹,似初春的风,“我喜欢你啊。”

    既灵深吸口气,努力压下眼底灼热,没好气地白他:“别为了哄我而说谎,我就喜欢那个没良心还没得特理直气壮的谭云山。”

    语毕,她口中默念,落在外面的净妖铃竟冲破仙壁飞了进来,最终缩回铃铛,落入既灵掌心。

    她上前两步,低头抓起谭云山的手,将净妖铃郑重地放到他手心——那是一个纹路简单明了的手掌,一看就是不操心的享福命——扳起他的手指头将净妖铃握紧,正要收回手,一滴泪落到她手背,烫得厉害。

    她忽然不敢抬头了:“一定要找到我那个杀千刀的师父,”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自然,甚至欢快,“然后替我用净妖铃狠狠敲他。”

    头顶的声音哑得厉害:“你的师父,该你亲手敲。”

    她看着自己被打湿的手背,轻声问:“以我一人之命能换来世间安定,你可知我有多庆幸?”

    片刻沉默。

    像几千年那样久。

    终于,他说:“我会敲得非常狠的,你别心疼。”

    还有下去之后最好站在原地,别东南西北乱跑,他在心底轻轻补了一句,否则揪出罪魁祸首之后再下去的我,不知该往哪边去找你。

    从始至终,既灵都没敢看谭云山,她怕看了,就舍不得了。直到来到南钰面前,她才抬起头问伙伴:“该如何做?”

    她不相信她孤身一人跳了忘渊,厉莽就能自动退散了。

    南钰看着伙伴,恍惚间好像又回了幽村,那个所有人都瞻前顾后的时刻,只有她毫不犹豫,一刀下去,黑白分明。

    “黄州,雾岭,同当年对付异皮一样,以自身为印将其封入忘渊。”

    点点头,她朝伙伴笑了下,然后又来到天帝面前,眸子清亮,坚定:“能集合众仙之力把我和厉莽一起推入忘渊吗?”

    沉默多时的天帝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却是:“你想好了?”

    既灵意外,一面是她,一面是九天仙界乃至整个世间,她以为天帝不会有半点犹豫。

    天帝看着她,又好像不是看她:“命是你的,九天仙界不是。”

    既灵心内一动:“这话你当年问过晏行吗?”

    “问过。”

    “他如何答?”

    “以我一人之命能降此恶妖,幸甚。”

    既灵讶异,而后忍俊不禁:“命中注定,我俩有缘。”

    ……

    白流双闻讯而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南钰不知用什么方法断了同她体内仙魄的联系,以至于厉莽用力挣扎甩得缠绕在身上的仙索飞起,她才看清仙索的那一端绑着既灵。

    她霎时红了眼,疯了似的奔过来,却被眼疾手快的南钰死死抱住。

    她想变精魄脱困,却迟迟变不成,最后用力咬上南钰胳膊,深及见骨,然而南钰任她咬着,未松分毫。

    厉莽就那样被众仙合力推入忘渊。

    入水一霎,忘渊掀起滔天巨浪,仿佛这仙河根本装不下厉莽这尊大佛,若强行吞入,只能将所有的忘渊之水漾溢而出!

    惊涛骇浪中没人听见那声极弱的“扑通”,那是仙索另一端的既灵随之入水。

    可所有人都看见了,刹那间,巨浪平息,水面忽然变得极平静,忘渊又成了那一汪没有波澜的幽暗之水,仿佛从不曾喧嚣过。

    连低落三尺的水面,也悄然升回原处。

    忘渊还是那个忘渊,哪怕它下面正发生着惊天动地的事情,亦不会让水面泛起一丝涟漪。没有人知道既灵最终会将厉莽封在忘渊何处,只知道一入忘渊,永不轮回。

    前些时候爬出的几十只妖兽已被悉数制服,整个九天宝殿,忽然陷入一种荒凉的安静。

    南钰心内茫然,不自觉松了力道,白流双趁机挣脱开来,几乎是一下子冲到了忘渊之畔。幸亏南钰反应过来,赶在她跳下去之前再度把人抱住:“没用的!你跳下去也找不回她,只能和她一样在虚空里漂着!”

    “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为什么不拦着!!!”白流双声嘶力竭,她挣不开南钰,只能抬腿狠狠踹在岸边望着水面的谭云山,“她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眼睁睁……眼睁睁……”

    白流双说不下去了,也踹不动了,泪流满面。

    谭云山任由她踹着,一动不动,只静静望着忘渊。

    难怪前世的自己不要心,太疼了。

    喉咙忽然一阵腥甜,热气上涌,他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咳起来。

    刺目的红,落在岸边,落进忘渊。

    我喜欢你啊。

    他轻轻抹掉嘴角的鲜红,说给自己,亦说给忘渊:“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所有人都听见了谭云山的誓言,尽管他说得近乎呢喃。

    但没人看见他是用怎样的神情许下这誓言的,因为当他直起身体,沉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我会把她带回来的,如果带不回,我就在下面陪她,”他直直看向白流双,“但不是现在。”

    这不是她熟悉的谭云山,却让人不自觉想要去信:“要先抓到骗我姐姐的人。”

    谭云山轻轻点头:“对。”

    转过身,他一步步朝天帝走去。

    左右上仙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上前挡他,却被天帝阻止:“让他过来。”

    谭云山就这样走到天帝面前,于两步之遥站定,这个距离刚刚好,天帝,帝后,珞宓,一目了然。

    “擅自使计害仙人下凡,无端历劫受苦,算不算罪?”他这一声质问用了仙力,字字铿锵,传遍九天。

    天帝定定看他:“算。”

    “引我捉上古妖兽,直接导致五妖兽聚齐,厉莽出世,险些让世间大乱,算不算罪?”

    “算。”

    “该当何罚?”

    “罪首,入忘渊。”

    “不可!”帝后护女心切,出言打断,“此事分明有人在背后捣鬼,珞宓只是被利用!”

    谭云山不语。

    天帝看向珞宓:“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务必将所有原委道来,若有避重就轻,刻意欺瞒,谁也救不了你。”

    珞宓看了眼帝后,后者点点头。

    她深吸口气,来到天帝面前跪下,将先前在羽瑶宫同帝后说的又讲了一遍,并按照母后嘱咐的,着重讲她的痴心痴情。

    天帝听完,心中愠怒,既为布局之徒的狡猾,亦为珞宓的愚蠢。

    谭云山已猜出七八分,如今在珞宓的叙述里,合上了所有细节。布局之人就在九天仙界,他知道。

    周围上仙心中惊诧,突如其来的九天之乱,竟是如此大局,可又不敢出言议论,一时微妙静默。

    帝后不失时机出声,温婉而和缓:“天帝,珞宓的确有错,但背后恶徒才是罪魁祸首。”

    谭云山压在她最后一个字出声,坚决之势一寸未让:“罪魁祸首要罚,帮凶也要罚。”

    帝后目光冷下来,若寒霜:“你就不算帮凶吗?”

    “算,”谭云山说着朝天帝施礼,“求天帝去心留魄。”

    天帝不解:“九天没有这样的刑罚。”

    谭云山敛下眸子,一字一句道:“不是求天帝降刑,是求天帝帮忙。”

    天帝看不清他的脸,但这场景实在似曾相识:“这是你第二次求我去心了。你知不知今日之劫有一半的因,便是我一时心软许了你百年前的‘去心留魄’。”

    “这是最后一次,”谭云山道,“我保证,这心绝不会再惹祸端。”

    这保证其实没有任何依据,可天帝还是想答应。他想这九天仙界今日的祸事,也许并非一人一妖之过,而是包括他自己在内,整个九天仙界的大错小错累积至今,该有的劫数。

    闭目凝神,他手中浮起一团淡金色的光,而后金光入谭云山心口,转瞬,便包裹着一团东西出来。金光模糊了它的模样,只依稀透出淡淡红色,和噗通、噗通的声响。

    谭云山伸出一只手到光晕之下,轻轻一托,便将那团光晕捧在手中。

    天帝问:“还要像百年前那样,随意丢掉吗?”

    谭云山轻轻摇头,托着那颗得而复失的心走到忘渊之畔,转过身来,望着珞宓道:“谭云山无辜,但长乐不,他不该用那句‘也许吧’给你希望,不该为了躲清静,将计就计让你把他推下思凡桥,这是他欠你的,我帮他还。”

    “不……”珞宓想喊不要,可刚刚说了半个字,连真正的呼喊都没发出,便听得一声闷响。

    长乐之心,那个寄托她全部希望之物,没入忘渊。

    到头来,一场空。

    重又没了心的长乐回到她的面前……不,这不是长乐,是谭云山。

    “你是对的,身体发肤也好,五脏六腑也好,不过一具驱壳。”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还是疼,原来一旦真的动了情,哪怕只剩一丝精魂气,仍记得喜欢的感觉……”

    “我发现得太迟,”他笑了下,有点苦,“所以你看,我们俩都挺傻的。”

    珞宓闭上眼,忽然再没任何不甘了。

    未必圆满才轻松,原来死心也能让人如释重负。

    ……

    明媚之光再度普照九天仙界时,冯不羁终于醒来。他在同自己仙阵附近第一只爬出忘渊的妖兽战斗时,被身后厉莽嘴中喷出的黑雾毒至昏厥,和郑驳老一样要入星辰炉,但因毒浅,半日便精魄回体,缓缓苏醒。

    他自床榻上坐起,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先听到了传遍九天仙界的天旨——

    【长乐,无辜下凡历劫,致厉莽现世,不知者无罪,虽擅闯九天,然助九天渡劫有功,功过相抵,复长乐仙人,归蓬莱;珞宓,因一己私致无辜仙人落思凡桥,是为不善,明知事有可疑却仍一意孤行,是为不察,终致妖乱九天,其罪难恕,赐冰笼贬谪之刑,永世不得成仙。】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