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河北岸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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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来到晋东南一个山区城市——长治。

    解放军的那位军官,邀约邱行湘逛街,走了十多天的山路,看到这样一座城市,他顿觉豁然开朗,耳目一新。城市建设,虽不及洛阳精美,也还整齐大方。市场尤有特色;山货土

    产摆成长蛇阵,各类皮毛油滑生辉。农民、商人、市民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正午时分,赶集者仍有增无减,显示着解放区大后方的安定与繁荣。也许是军人的缘故,邱行湘没有什么游山玩水的雅兴。洛阳的雕栏画柱,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团乌七八糟的令人心烦的颜料大杂烩。而在长治街头,他却聚精会神地观赏迎面走来的男人的头巾,女人的衣领,甚至不惜扭过头去,看老太太后脑勺上的绘着花鸟的发髻。在长治城最大的一家饭馆里,解放军军官请客,邱行湘也不推辞,美美地饱享了一顿口福。长治观光,这天是邱行湘被俘以来,精神最振作的一天。可是正所谓乐极生悲,待他傍晚回到宿地时,竟呆若断木,最后终于掉下一排泪珠来。

    不是军人无眼泪,只是未到伤心时。这些天来,特别是一到晚上,邱行湘总是想到他的二○六师官兵。从阳城出发,路上还不时可以见到他们。只要能见到他们,哪怕是匆匆一瞥,他也感到一丝慰藉,哪怕是一张陌生的低贱的士兵的面容,也会长存在他的记忆里。到晋城后,他就发现二○六师官兵愈走愈少了。现在到了长治,到了一个新的夜晚,他突然发现,全部俘虏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像在这个古柏参天的世界里只有他和他的影子一样,他感到一阵空前的寂寞和绝望。夜色之中,惟有将满腔情思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他才能获得此间的解脱,迸出几点与悲戚抗衡的火花来。

    这个人就是他的政工少将处长赖钟声。这是个刚满三十岁的戴着眼镜的白面书生,高大俊秀。山东烟台人。一九四二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工学院土木工程系,在滇缅铁路工程处就业,后调修昆明机场。曾经考试院,升任工程师。一九四五年,抗战末期,危急,响应蒋介石所谓“一寸山河一滴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参加青年军。后被选入国民党中央干部学校(校长蒋介石,长蒋经国)研究部第一期学习。他和他的同班王升、陈元、李焕,是蒋经国的得意嫡系门生。一九四六年,他出任国民党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万县青年职业训练班代理主任。一九四七年底,接任国民党青年军整编二○六师政工少将处长,随邱行湘由南京赴洛阳作战。

    邱行湘是在第二次受蒋介石召见后,去蒋经国的官邸(励志社)辞行时认识赖钟声的。在蒋经国的身旁,一边是蒋介石亲自挑选的武将,一边是蒋经国精心栽培的文官。军政一体,文武并进,洛阳之战把他们两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到洛阳后,他们各自空着豪华宽敞的卧室不用,偏偏挤到司令部的一间小房,抵足而眠,朝夕相处。他们一起在洛阳二○六师交接大会上,接受全师官兵的欢呼;他们同车去龙门石窟,在佛像前默默祈祷。……邱行湘有通天一术,动辄向蒋介石电告,赖钟声有电码密本,设专用电台与蒋经国直接联系。分工之余,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以整编二○六师师部的名义,合力创办了一个铅印《革命青年》周刊,着重向官兵灌输“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等种种正统思想。赖钟声还经常到部队演讲,把蒋经国在重庆浮图关青年干部学校时,每日早操后的训词——“如果我们和党的斗争失败了,那么我们哪怕退到喜马拉雅山还是要和党斗争到底”,传播到每个青年军士兵的心底。最令邱行湘钦佩的是,这位具有工程师身份的三十岁的国民党少将,每每在鼓动士气之余,总要将手一挥,坚定地始终强调一句:“战争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在统一大业完成后,实现的工业化!”他钦佩比他小十岁的赖钟声,不仅有学者的头脑,更有政治家的抱负。

    邱行湘也有看不起赖钟声的地方。那是在洛阳危急之后,他的怨言很多,懊悔不该来洛阳送死。在核心阵地遭到猛烈炮击后,他脸色发白,眼神发黑,忘掉了蒋经国早操后的训词,却想起了佛像前的祈祷。但是此刻,邱行湘完全原谅了他——他毕竟是第一次听见炮声呵。

    被俘以后,邱行湘意外地在新安镇看见了赖钟声。他大声武气地跟赖钟声打招呼,赖钟声却诚惶诚恐地相视无言。邱行湘曾经因为赖钟声家庭贫困,写信给在赖钟声老家烟台地区驻防的国民党同僚李弥,要求多加照看,为赖钟声感激不尽;而今,新安镇上,邱行湘又担心赖钟声本人饥饿,抓了一只烧鸡,四个鸡蛋,递到赖钟声面前,赖钟声却只收了一个鸡蛋,摇摇头走开了。邱行湘本指望后会有期,可现在——从新安起,他与赖钟声天各一方,在生不再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呢?邱行湘在心底叹息:他的未婚妻、北平师范毕业的毕,正在北平准备花烛,而他前面的路,却永远不会通向洞房。战死的,已经葬身荒野;尚存的,亦不知东西南北:邱行湘更不知自己如何下落,他的女友张小姐又怎样打发!今日独坐黄昏,明日只身起解,事到如今,这位久经沙场的国民党将领,也心非木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