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河北岸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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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是一个村庄,对于邱行湘来说,不同的四合院有不同的空气。在清一色的国民党被俘军官组成的小组里,他感到连众人的汗水也是香的。

    这里,他结识了新的:孙殿英部队的两个师长刘月亭和杨明轩,庞炳勋部队的参谋长贺一吾……蒋铁雄为他收拾铺位,刘月亭为他打水盛饭,五十多岁的贺一吾平日不多言谈,却常在他跟前一口一个“邱老弟”。如果说,邱行湘在漫长的官僚生活中,从未感到什么

    是满足的话,那么,现在他领受了“知足长乐”的快意,懂得了“能忍自安”的哲理。白天,他在学习会上大口地呼吸;夜晚,他在大通铺上大声地打鼾,他为自己规定的在近期唯一的任务是,消灭腮部由骨骼突出形成的直角,让直角隐蔽在弧形的脂肪里。

    奈何在邱行湘的路上,一厢情愿的好事并不多。现在,他又到了濒于窒息的地步。

    在早晨集合会上,训练班教唱《蒋介石,你这个坏东西》。各组人员整整齐齐站在村头的操场上,用各种神情,各种音调,但基本整齐地唱着:

    蒋介石,你这个坏东西……

    囤积居奇、抬高物价、

    扰乱金融、破坏抗战都是你。

    你的罪名和汉奸一样的……

    你这个坏东西,

    真是该枪毙!唉,

    你这个坏东西,唉

    真是该枪毙!

    邱行湘没有唱。他站在前排中间,低着头,面红耳赤。感情这东西,真是不通自融。蒋介石受骂,邱行湘害臊。他刚刚抬起头,正碰上李主任的目光,不得不把脚移动一下,用以遮蔽内心的恐慌,躲避对方目光的进攻。而终于重新低着头,像截木桩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歌声越来越大,他发现有人在撞他的肩头,睨时,原来是身旁的蒋铁雄已经唱得摇头晃脑,脚也站不稳了。蒋铁雄也瞟他一眼,口里唱道:“就是你、就是你。”节奏愈来愈密,队列里左一声“坏东西”,右一声“该枪毙”,连他这个没有张口的人,也觉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濒于窒息的边缘,其痛苦并不亚于被包围在弹如雨下的洛阳中学核心阵地。冷飕飕的山风之中,他的额头竟渗出滴滴热汗。

    一声“解散”,人们四下离去。邱行湘正想抬腿,见李主任朝他走来,他又不敢动弹了。这位永远以正眼看人的身材高大的李主任,由于有着与他二十多岁年龄很不相称的老练,使邱行湘有几分畏惧他。尽管李主任不止一次对他声称,他们不是法官,这里也不是法庭,但是,邱行湘认为,若是党现在开始审讯他,他是没有理由拒绝出庭的。李主任说话了,还是老习惯,微微一笑:“老邱哇,早上要多穿一点,北方不比南方。”待邱行湘抬起头来,李主任已经走远了。邱行湘仍在原地没有动——他现在不想动。一次准备接受的审讯,就这样像晨风一样,轻轻地从他面前拂去。党对俘虏不杀不辱到这种程度,若不是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是绝对难以置信的。

    邱行湘带着一丝暖意回到小组,却受到人们的冷淡。有人警告他,党释放俘虏时,是以小组为单位的,既然如此,就不允许一粒老鼠屎打浑一锅汤,害群之马应该根除;有人奚落他,要充英雄回洛阳去,这里蒋介石没有派视察小组;有人威胁他,要把他退还给那个年轻人的小组去,安惠林是治肿瘤的好手。邱行湘想对蒋铁雄说明,李主任并没有责难他,并准备就“没有责难”一事,发表自己的一得之见。可是,他发现这位几乎是自己精神支柱的老友,表情也不是那么自然了。

    邱行湘又一次面临着生存的危机。不过这一次他多少有些感触:人世间有许多烦恼是可以避免的。口里的苦果,是他自己塞进去的——只要他张张嘴,苦果就会吐出来。张张嘴有什么困难呢?只要吐出来的是苦果,而不是自己那颗灵魂!邱行湘这样想时,贺一吾朝他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叹道:“《人生指津》云:身为囚徒,两眼朝下,欲望淡泊,布衣粗粝,快然自得,除了逆来顺受,就是随人骥尾。你我应该将此话置之座右。”

    达尔文的进化论告诉人们,动植物为着生存斗争,对于环境有着惊人的适应性。邱行湘作为人,作为有着生存目的的人,同样不愿意把自己永远摆在被动的挨打的地位。他吸取了《人生指津》的积极因素,排除了先前的消极,决定也来个“哪匹山上唱哪首歌”。不出三天,他终于板着面孔唱了起来。久而久之,他竟发现这首歌并不是那么刺耳,甚而至于有时觉得黄埔军校校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的节拍,与“扰乱金融、破坏抗战”的旋律一样落地有声。

    只不过他在第一次启口时,把“蒋介石”唱成了“锵锵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