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河北岸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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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邱行湘生平第一次劳动。

    训练班对犯人的劳动,是具有强制性的。他在以下意义上,对劳动并不感到被动:他感到他精神上的负荷重了些,而体力上的消耗几乎等于零。他希望来个负担的转移,把心上的重量移一半到肩上来,以求得自身的平衡。李主任递给他一把锥子,叫他纳鞋底,他却去保管室领了一根扁担。他认为挑担子只需要力气,而他有的是力气;纳鞋底需要伤脑筋,而他

    再不愿意伤脑筋了。

    黄埔村口东侧,是漳河训练班的劳动基地。初春时分,几十亩肥沃的土地上,麦苗墨绿,菜花金黄。仿佛大自然着意扮作妙龄,吸引一切男性去追求生活。

    邱行湘参加挑粪,为麦苗追肥。他挑起八十来斤的担子,开始起步了。作为军人,他在夜间也能笔直朝前走,可是一旦肩上挂着两个小小的木桶,他就形同醉汉了。身边走过李主任,邱行湘不愿意抬头,只听见他的扁担在肩上一嘎一嘎地打着拍子,他的布鞋在地下一嚓一嚓地合着节拍,百斤重的担子使他走得愈发悠然自得了。邱行湘望着人们一个个擦肩而去,心里好生恼火。他诅咒他那根扁担比面杖还会滚动,在他军人特有的平肩上,居然放不稳。好在他胳膊粗大,肩不中用手中用,他索性任其扁担从肩头滑到背上,一手拧一桶,咬着牙齿把粪送到麦地。蒋铁雄给他开玩笑说,他这是在“横枪跃马走天涯”,他却鼓起眼睛,对他的同乡发牢骚说,北方的扁担做得太长太圆,根本没有溧阳的扁担好使。

    来回几趟,手上的力气使完了,他不得不重新把扁担放在肩上,伸手将扁担按住。这下他又陷入新的苦恼:那粪桶不是前重就是后沉,走在二尺高的土埂上,那身子不是东倒就是西歪,腰被扭得酸痛作胀。莫看他已满四十岁了,肩上的皮肤却白如凝脂,嫩如豆腐(其实他的手先前也是如同柔荑一般,只不过摸了半辈子的枪,磨出一手老茧)。扁担一磨,那肩头刚开始发红,便已经破皮了。汗水渗进肉里,扁担又不敢丢开,他只觉得有千根钢针,一齐朝他心里钻,痛得冷汗跟着热汗流了。

    邱行湘本是为着打发光阴来到黄埔村口的,现在他手搭凉棚,朝天望去,却发现太阳没有往日肯动。就在精神的、体力的压力将本来就不高的邱行湘压得更矮的时候,一个从未有过的意识的形体产生并长高了——他不是从口里而是从心里吟出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句。他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但这于他的新的意识的启蒙,似乎并无害处。他珍惜他的一切,自然包括他身上流下的汗水。现在,当他的汗水滴到麦苗上时,他发誓要尝尝由这几根麦苗尔后长出的麦穗所做成的馒头,究竟是什么味道。在这以后,如果说他感到每日三餐的小米、高粱,并不比他过去的中餐、西餐难吃,除了环境所迫以外,不能说与他今日的汗水无关。

    劳动是第一课。休息时,李主任单独给他上了第二课——一个以后才编入课本的故事。

    解放军中央警卫连有一个小八路,当兵时只有十二岁。有天劳动时,这个小八路坚决不参加。他的道理是:当兵为吃粮,要劳动,出来当兵干什么!连长说,你不劳动也行,跟我到那边玩玩去。走到那边,小八路看见一个老同志在劳动。连长问小八路,你认识他吗?小八路走近一看,是朱总司令。他惊奇了,忙问朱总司令为什么要劳动。总司令笑着说,党的军队不能增加老百姓的负担,吃粮吃自己的粮。党的军队不为老百姓着想,又何必打仗呢?小八路听了很受感动,二话没说,跑回去劳动了。

    这在现在有人几乎认为是过时的故事,在当时却是对邱行湘的理智的一大冲击。在他看来,党军队又打仗又种庄稼,已经是举世罕见了。当官的也要劳动,连总司令也不例外,他感到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神话。按照这种逻辑,那么蒋介石也要劳动——邱行湘这样想时,只有谴责自己荒诞不经的推理了——哪一个国民党军政人员是吃自己种的五谷!拿自己作比就已经够了,怎么能随便惊动蒋总统呢!

    邱行湘问李主任:“你们月薪多少?”李主任笑道:“我们没有月薪。蒋介石不发呀。”“你们怎样过日子?”“从生产里按照规定标准给生活费。这个生活费不是大洋,是小米。用小米折算成金额,如果生产超过了自己的生活规定标准,那么就要缴公。”倘若不是肉眼所见,身临其境,关于“小米加步枪”的奇迹,邱行湘是永远不会相信的。党贫贱不慑于饥寒,国民党富贵则流于逸乐,他无法解释这个现象。

    李主任叫他在劳动中兼顾身体,并说劳动改造也就像戒烟一样,中间有一个过程。邱行湘自然明白李主任的好意,不过他没有戒烟的体会,他感到这个“过程”是太苦太苦了!他感到这个“过程”不应该是他的人生应该经历的。尽管党军队的总司令也在庄稼地里,但是他对农民的土地没有半点兴趣,他的全部兴趣集中在军人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