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井陉河畔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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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理之火在四合院里燃烧,幸福之鸟在一个人肩上降落。

    时令正是隆冬腊月,训练班姚科长、管理所“大胡子”和几十个战俘围着火炉团团而坐。屋里的暖气融去了玻璃上的冰花,清新的晨光照射在木桌上一朵纸做的红花上面。

    这是一个欢送会。欢送原国民党军暂编第三纵队快速纵队副司令蒋铁雄,光荣参加

    人民解放军,赴华北军政工作。

    蒋铁雄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解放军军装,被“大胡子”按在正中座位上。他站起身,刚刚说了句“我个人能够有今天,是做梦也沿有想到的”,就泪流满面,声音沙哑了。

    二十多岁的姚科长显得比蒋铁雄还要高兴。灰色军装穿得整整整齐齐,脚上穿一双毡靴,白皙的皮肤,不像军人,像文人。他的话像诗一样受听。他说:“蒋铁雄是从战场上来的,现在又要走到战场上去,而其间的变化是,国民党少了一个干将,党多了一个专家!”掌声之中,姚科长站起来给蒋铁雄戴上了红花。

    邱行湘没有鼓掌。为了掩人耳目,他使劲地搓了搓手——手热了,心也热了。他没有冬天坐在火炉旁的惬意,他感到夏天走在太阳下的烦躁。木桌上的瓜子和花生,他一颗也没有吃,反倒破例地抓过一盒香烟,一支接一支地吸。褐色的烟雾在眼前飘来飘去,他晕头转向,如同坐在漆黑的夜幕里。

    昨晚夜深人静的时候,蒋铁雄悄悄把邱行湘唤醒,把几件衣物送给他。

    “我要走了。”

    “哪里去?”

    “解放区。”

    “……”

    “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跟了半辈子国民党,到头来走进解放区,是否有失节之嫌,我是心力交瘁,惟望蒋兄三思!”

    “你还要说些什么?”

    “只有一句。你若有机会回漂阳,请代我看一眼我的老娘,若身上还有零钱,拜托你给她买几块饼干。”

    蒋铁雄动怒了,为了不惊动别人,他也只有一句:“你把枕头垫高好好想一想,你我在蒋介石手里究竟值几个钱?”

    邱行湘虽然没有把枕头垫高,可是在蒋铁雄远走高飞以后,他确实好好想了一想。他想起一九四四年,国民党军第七十八师师长傅维藩驻防河南灵宝,当日寇进犯时,蒋介石为了保存实力,准备内战,密令傅师不战而退,尔后为了掩盖他的不抵抗方针,竟以“作战不力”为理由把傅维藩就地枪决;他想起一九三三年,蒋介石在一次“高级将领会议”上,毫不掩饰地声称自己“就是一个快刀斩乱麻的统帅,现在……就是要找一班快刀斩乱麻的将领”,而蒋介石快刀所及,并不排斥手持快刀的将领;他想起同一年,蒋介石在庐山办“暑期军官训练团”,凡参加受训的人,蒋介石都发给一把佩剑,剑长约三十厘米,剑柄刻“不便成仁”;他想起一九四七年孟良崮之战,左路李天霞因为“救援不力”受到撤职查办,兵团司令汤恩伯因为“指挥错误”遭到训斥……而陈诚呢?自有杀刘天铎的军法……想到这里,邱行湘眼睛睁大了,他感到若有所失,又感到若有所得。

    人的思维的力量,真有些不可思议。邱行湘现在对蒋铁雄不仅有嫉妒之心,而且还有依恋之情。每当他遥望村头,便看见蒋铁雄的身影:在黄埔村口的庄稼地里面朝黄土,在井陉河畔的养猪场上头顶烈日;在土墙下看“红书”手不释卷,在木桌上写“自传”接二连三……邱行湘不完全了解党,可是他完全了解蒋铁雄。他一方面感到蒋铁雄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合乎逻辑的,没有故作媚态,没有投机。另一方面又感到蒋铁雄的一切都是反常的,不可思议的。当解放军用枪对准他的后背,把他从战场上押走的时候,他没有举起双手;可是当解放军把枪放下后,在黄埔村口和井陉河边,他却自己慢慢地举起了双手!这两方面的感受,使邱行湘顿生疑团,他不明白党手中究竟有什么法宝:一个躯体,用不着开刀,可以取出旧的魂魄,而放入新的什么东西。

    邱行湘忽然记起陈赓司令对他说的那句话:自己解放自己。此他刻仿佛听懂了,蒋铁雄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可是,邱行湘毕竟不是吃过洋面包的蒋铁雄,几乎在同一个时刻,他又听见了古代圣贤的声音:“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于是,邱行湘那刚刚开始解冻的脑海,正像屋外的井陉河面一样,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然而,不管此间心情有多复杂,从这个冬天,他看见了那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