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功德林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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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让我们跟在邱行湘的后面,走进戊字胡同里去看看吧。

    铁栅打开了——打开以后,就不再关上。新的空气流进旧时代的胡同,气流的清浊形成胶着状态,邱行湘立即承受着两种刺激的夹击:的心境与恐怖的环境,虽然前者不完全是由后者引起的,但是作为旧中国的缩影,作为包括国民党战犯在内的反动统治给人类留下的遗产,我们还是保留一点历史的镜头吧:在六十多米长的胡同走廊旁,柏树周身蒙着

    大大小小的蜘蛛网;一间三十来平方米的牢房里,只有一个一张脸大小的通气孔;光线昏暗,空气潮湿;在房内的左角,安放着一个木制的大马桶,桶里的粪便早已干涸,长着毛绒般的白色的东西……,每当阳光从通气孔照射进来,牢房里便蒸发着一种腐尸的气味。

    这间牢房目前是不能住人的。

    邱行湘住的房间虽然经过打扫,但是依然存在着扫不出去的恐怖,而他居然能够在这间牢房里,安然地进入他在功德林的第一个梦乡,这不能不归功于他的一次试探:当他看见在他们的身后,跟进功德林来的党人,都是他熟悉的面孔的时候,他那紧绷绷的神经立即松弛了一半。那文质彬彬的姚处长,几乎是没有脾气的人。邱行湘忘不了黄埔村头、井陉河畔,姚处长与他的一次又一次的谈话,甚至在他红眉毛绿眼睛的时候,姚处长也习惯于静女般的微微一笑,以至于邱行湘曾经暗自纳闷,为什么党在战场上是那样顽强,而在战场下是这样软弱。当然,中国人是尊重自我修养道德的,也许正因为姚处长的苦口婆心不可相负,才最后促成了邱行湘提笔写交罪性的《自传》的决心;那农民模样的蒋所长,仿佛只有农民的心计。邱行湘忘不了他那山羊胡须,更忘不了在井陉村庄的四合院里,当他亲手为战俘们包好煮好肉饺子的时候,邱行湘发现他躲在灶台后啃掺有野菜的窝窝头。也许正因为邱行湘在给黄剑夫写策反信后受到华北政府保卫部盛情款待时想起了灶台后的一幕,他才主动提出来再给九十四军第五师两个副师长写信;现在,连自黄埔村就开始为国民党战俘煮饭的炊事员、煮小米饭的专家老晁也进功德林来了。邱行湘在陌生的环境中目睹着熟悉的身影,虽置身于胡同之中,却心附于那株梅树之上。但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党人会不会因为获得政权而脸色由红转青,甚至长出一对獠牙来呢?当蒋所长走进戊字胡同时,邱行湘大胆地进行了一次试探。他像过去那样捋了捋蒋老头的胡子,蒋老头也像过去那样歪着头憨笑一番。憨笑之余,蒋所长另外增加了一个动作——他拍拍邱行湘的肩膀,努起嘴唇说:“我们对你们不审不判,不作刑事起诉。听见了没有?”邱行湘听见了,从耳朵一直听到心里。身为犯人,不受审判,不被起诉——对于此间的邱行湘来说,还有什么欲望能大于此呢?

    胡同两壁的中间,是一个三角形的地带。从下朝上看,可以看见天空的一角;从上朝下看,可以看见土地的一块——在一定意义上,中国党正是从改造这里开始,改造着一个龌龊的世界。

    就在的街头还充塞着破烂的旧式茅厕的时候,这里的卫生设备已经达到现代化的程度。新建了洗澡间(有盆塘、有淋浴)、洗衣间、公共厕所(有抽水马桶)。牢房里上有天花板,下有水泥地,中间安了窗。由于人们都可以理解的缘故,这里的窗户安的不是玻璃,而是高丽纸。这种高丽纸用桐油浸过,既透明又挡风。房内靠壁处安有床铺,这里的床铺分单铺和通铺,都是木板搭成的,有一尺多高。铺上垫着褥子,褥子之上是床单,被子和枕头都是新制的。每间屋子还配有一张饭桌,桌下有几张木凳……以后有不少战犯称功德林为家,除了另外的含义之外,这里的中国小康之家的格局,正是家之所指。要是人们稍稍留意一下时事,就不能不惊叹中国党的更为细腻的匠心。就在功德林的高墙内已见缕缕阳光的同时,高墙外又洒下阵阵春雨。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七日《人民日报》以显著的地位刊登了国民党和平商谈代表团首席发言人张治中将军的一项声明:

    “……在谈判期间,我们代表团已经同中共代表恳切磋商,并提出书面修正意见四十余处,被中共接受过半数。如战犯只作原则规定,名单完全不提,就是中共最大让步之一例;”

    “……至于我们国民党,早就应彻底改造,促进新生,才能适应时代,创造时代,达成革命党人应负的历史使命。在目前,我们如果把眼光放远些,心胸放大些,一切为国家着想,一切为子孙万代幸福着想,我们不但没有悲观的必要,而且还有乐观的理由。国家要求新生,人民要求新生,也正在新生,为什么我们国民党和个人独甘落后不能新生呢?”

    邱行湘走进百丈胡同,走出五里云烟。张岚峰更是捷足先登,在以胡同为新生的跑道的上面,遥遥领先。殊不知他的新的生活刚刚开始,生命就进入终点。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张岚峰与邱行湘等人在寝室里吃饭,因为馒头蒸得特别好,张岚峰一时兴起,打赌似地连吃几个,在他送餐具走出房门的时候,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管理处速派小车送他去公安部医院(即北京复兴医院)急救,奈何张岚峰患高血压,血管破裂。抢救无效。

    张岚峰较迟地意识到历史的逻辑,这并不是他人生的不幸,可是他较早地遵循了自然的规律,这不能不是他终身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