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功德林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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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们走进甲字胡同的时候,先认识一位正在苦读诗书的战犯吧。

    他便是国民党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中将副参谋长、军统局北方区区长文强。

    这位湖南籍的黄埔四期生,是淮海战役中被俘的。被俘时,他自称上尉官。当解放军军官手里捏着他的相片,问他认不认识“剿总”指挥部里那位瘦高个、鼻梁突出的副参谋

    长时,他才尴尬地嘀咕道:“你们既然知道我是谁,还问什么?”文强从战场上下来,被押送到山东解放军官教导团高级组。前不久,他离开济南,被五位解放军押送到。这是一位见广识多、智力发达的人。他初入功德林的时候,也虚惊过一场。不过不是因为胡同门口的铁栅,而是因为发给他的那个印有“审”字的三角形符号。他以高级参谋的智慧,对“审”字作过肯定的判断:审=公审=枪毙。随后他由先前所在的胡同转入标有“甲”字的胡同,他又以军统头目的警觉,对“甲”字作过唯一的解释:甲=甲级战犯=枪毙。现在,当他知道“审”字仅仅意味着对他的历史有待审查、“甲”字仅仅表明着胡同的编号时,他又开始致力于,特别是诗赋的思索了。

    就在这年除夕之夜。蒋大胡子走进甲字胡同,走到文强的跟前,问他:“想不想家?”文强答曰:“我大陆上没有家。”蒋大胡子又问他:“想不想看书?”文强答曰:“想看。”蒋大胡子从身后拿出一本《斯大林选集》,翻开扉页问文强道:“这个大胡子是谁?”“马克思。”又翻一页道:“这个大胡子是谁?”“恩格斯”。再翻一页道:“这个小胡子是谁?”“列宁”。蒋大胡子惊叹道:“你们真棒,不看书都知道!”蒋大胡子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将话题一转,“呃,你知道国民党监狱有什么规矩没有?”

    文强曾在一九三一年,北伐之后,被武汉政府派往,了解军阀对中央(蒋介石)的态度。到重庆不久,有在川军任职的与文强黄埔四期的人认出了他,四川军阀刘湘即将文强逮捕,关在巴县县政府监狱。文强在巴县听过典狱官宣布的监规;又在一九三三年,参观过湖南模范监狱,了解过监狱章程,所以由他来回答蒋大胡子的问题,是件现成事。可是,文强迟迟不敢启口——他实在难以理喻,党还有什么需要求教国民党的!

    文强先以为蒋大胡子在故意戏弄他,而后根据蒋大胡子关于“大、小胡子是谁”的问话所表露出来的朴实与憨厚判断,党的“典狱官”不懂得惩罚,果真是实有其事。于是他传授道,第一,犯人之间不得谩骂,违章者扣饭数日;第二,犯人之间不得斗殴,违章者罚款若干……另外,文强又告诉蒋大胡子,国民党时期,某些监狱吸取西方世界的监狱管理办法,强迫犯人“习艺”,也就是说,规定犯人参加劳动,学一门手艺,诸如缝纫、印刷、木工之类,以后出去能有谋生的手段。最后,文强提醒蒋大胡子,党要管理好监狱,必须找好“囚头”,他说,犯人管理犯人,这是从古代一直到清朝流传下来的规矩,但是旧时代的囚头最厉害。他引经据典,以清代文人方苞的《狱中杂记》加以说明,又现身说法,以自己在巴县监狱中,因囚头伸手要钱,他只有一块大洋,实在无法相让,而被囚头拳打脚踢,并抓起他的头发,把他脑袋按在牢房中间的尿缸里一事作为例证,强调找好“囚头”对监狱管理的重要意义。蒋大胡子听得很认真,认为重要的地方,还叫文强重复一次。他以众多的错别字和大量的“甲骨文”,庄重地记录了一个国民党战犯随意的谈话。

    事隔不久,功德林各条胡同的房间里,都贴上了一张八开大小的纸张,上面油印着十几行文字。

    文强仰面之前,不觉暗暗得意,待他过目之后,不觉暗暗惊奇。党的监狱章程竟是这样的:第一,犯人之间不得谩骂,违章者自我批评;第二,犯人之间不得斗殴,违章者书面检讨……

    也是事隔不久,功德林八角楼的台阶周围,摆满了二三十架旧式织布机,胡同里面的空房间,也搬进了石磨、缝纫机、卷烟机、制造棕绳的木架子……

    文强坐在织布机旁,不由得一丝窃喜:叽叽复叽叽,一日复一日,铁栅之下,竟有这般诗情画意。可是不久他被安排到后院种蔬菜,于是又顿生满腹疑惑:不是学一门手艺好去谋生么?党究竟要我去当牛郎还是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