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胡同之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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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组之长的地位,使邱行湘站立在与自己过去的生命历程全然相反的一个新的起点上,给他提出了许多需要重新思考的问题。尽管他甘于长期当陈诚的随从副官,附人骥尾,但那只不过是图个大树底下好乘凉的缘故。一旦带兵,他决不愿意充当副贰辅弼一类的角色。所以他以第五师师长之身,率部激战徐水时,在国民党为他拍摄实战电影纪录片的镜头下,他微笑着举起望远镜;在蒋介石派他主战洛阳时,他在黄埔路“主席官邸”的甬道上,发出了“舍我其谁”的感叹。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在人生直下之中,出现了命运回升

    ,这不能不使他欣喜不已。他何尝没有感到,过去的晋升,是靠老命拼来的,现在的晋升,只不过在极少的劳动中比他的组员多流几滴汗水而已。而且重要的是,过去的荣耀里总恍惚着死神的影子,现在的荣耀中却依稀可见生活的彩霞。因此,他感到战犯管理处学习小组组长的职位.就人生的价值而言,实在比国民党青年军整编二○六师师长兼洛阳警备司令贵重得多。

    在他的小组里,他意外地看见了洛阳之战的连手、河南第十区行政督察公署专员兼十区保安司令部司令刘焕东。邱行湘忘不了在洛阳拆毁民房时与这位既老且瘦的专员结下的情谊,可是在这里,他们似乎定下一个默契,相互交谈时从来不提洛阳的往事。不仅如此,邱行湘每当看见刘焕东,平静的心绪顿时不再平静,一股无名的烦躁陡然而生。这除了因为刘焕东最能勾起他失败的回忆以外,还由于来自永年解放军官教导团的刘焕东,给他带来了他的忘年之交、青年军整编二○六师少将政工处长赖钟声的消息。赖钟声已在刘焕东转至北京之前被释放了。自由之鸟已经降落在赖钟声的双肩,邱行湘是深为他庆幸的。这位品貌端正的白面书生,就算比别人少活二十多年,也有一个整整当当的一辈子。而他的未婚妻也不会空备花烛,只不过推迟婚期一年而已。对比之下,当年的洛阳军政头目,现在只剩下二人在这里你望我,我望你,邱行湘的烦躁可谓事出有因了。

    这又怪谁呢?虽然邱行湘的历史已经交代清楚,但是他的罪恶,他至今还不肯承认呀。不错,邱行湘有意巩固和发展他的组长的地位,可是他恰恰在小组里无意露出了马脚。

    那是在一次小组学习会刚刚开始的时候,管理员匆匆走进戊字胡同,送来一本小册子。邱行湘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像接受重大的馈赠那样,欠了欠身,点了点头。可是五分钟以后,也就是管理员大概走出胡同的时候,邱行湘提起书角,“叭”地一声掷到木桌上面。组员们来不及去看他的脸色,一个个伸长脖子去看书的封面,就在人们的脑袋正要凑拢的时候,邱行湘又抓过书来,“啪”地一声让封面贴住桌面,对着仰视他的人们大吼:“有什么西洋景好看的,这本书叫做《人民公敌蒋介石》!哼,打败了就叫人民公敌,打胜了就叫人民领袖,有什么是非不是非!”

    第二天,姚处长找邱行湘个别谈话。地点在胡同外的一株梅树底下。姚处长席地而坐,拔起一根青草,不紧不慢地说:“是非是存在的,问题是谁是谁非。我有一个看法:譬如说,坚持国共合作的为是,挑起国内战争的为非。你以为如何?”邱行湘沉思片刻,嗯嗯两声。姚处长进而问道:“那么,内战究竟是谁挑起的?我认为你有发言权。”

    如果姚处长仅仅提出一个概念的商榷,那么很可能出现两种概念的并存。现在姚处长引出了一个具体问题的讨论,邱行湘则不得不完成一次相应的思索。

    好在他记得,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即投降后的第四个月,就是他亲率第五师,集中北平南苑机场,奉命空运长春。蒋经国随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到长春,任东北外交特派员,其唯一的使命,就是与苏军直接交涉,使第五师得到苏军的同意,空运长春。邱行湘率部分幕僚先到长春,筹备进驻部署。蒋经国几经交涉,苏军元帅马林诺夫斯基未置可否。邱行湘在东北行辕随蒋经国空住了一个月,在这里,他与蒋经国共赴“国难”。一九四六年一月,杜聿明率部进驻锦州后,又命令邱行湘率第五师集结锦州,准备空运长春。这时宋美龄专程赴长春为苏军授勋,并以此为名与蒋经国合力再次向苏军交涉,仍无结果。三月,蒋介石派宋子文赴苏联交涉,为斯大林断然拒绝。

    邱行湘何尝不明白,国民党要美军海运、空运国民党军的意图,是为着集中兵力首先在东北打燃内战,然后再把内战之火烧到关内。所以他由长春回到北平,很快就得到蒋介石的手令:“马歇尔、张群、三人会议商定在政治会议前,举行全面停战,停战令灰(十日)晚即可下达,备部在停战令未生效前应抢占战略要点,尤其是热河方面,最好于停战前占领承德,否则亦必迅速抢占古北口、建平及凌源为要。”于是他率部在冀东、绥中、承德一带,向解放区发起进攻。在关外,第五师没有推进到赤峰,蒋介石乃引为憾事。

    邱行湘没有健忘,蒋介石的“剿匪手本”是秘密印发,蒋介石的内战命令,也多半不用电文,而由蒋经国、戴笠等人分头传达。与诡谲恰然相反的是,邱行湘被俘北渡黄河进入解放区以来,所经之地,不论是党的正规军队还是地方武装,他亲眼见到的是他们按着《双十协定》规定的款条,遵守停战协定。更有那令所有国民党人瞠目结舌的大义凛然飞赴,周恩来气宇轩昂驱车南京!的秘密连三岁童稚也不能相瞒!

    傅作义当年命令国民党骑兵第四师向人民解放军打响第一枪之前,尚有“内战一开,生灵涂炭,决难止息,历史的罪名,将落在我们的头上”的叹息,邱行湘此时却采取了不认账的态度。他扮了一副苦脸,对姚处长笑了笑:“我们当军人的嘛,以服从为天职。”姚处长要他“再想想”,他却板着脸在心里说:“有什么好想的。国民党是当时的统治正宗,部队开到哪里都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