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胡同之间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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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戊字胡同里,除了国民党战犯,还有三名战犯。一个是名叫上村的原北平宪兵队头目,一个是长期在搞经济情报的特务,一个是日本陆军司令部的高级军官。对于日本侵略者,就历史的阶段性而言,应该是党和国民党的共同敌人。但是,历史上有些事情是难以理喻的。就在党三令五申,八项和平条件的第一条必须包括惩办日本战犯的时候,国民党在一九四九年二月公然宣判日本战犯冈村宁次无罪,并将冈村宁次及其他日本战犯二百六十名送往日本。平心而论,国民党此举是极不得人心的。包括国民党战犯邱行湘,在得

    知此事后立即承认,这是国民党的一次严重的卖国行径。对照起他时时引为趣谈的一桩陈诚轶事,邱行湘更认为国民党给中国人丢了脸面。

    那是一九三○年十月,陈诚赴日本观操,日本高级将领,对陈诚竞相邀宴。有次,日本将领在席间当众问陈诚:“你年纪很轻,资历甚浅,怎么能够当上将?”陈诚正襟危坐,反唇相讥曰:“你们日本的裕仁年纪很轻,资历甚浅,怎么能够当天皇?”陈诚一语,四座皆惊。日本将领大为恼怒,认为陈诚有意侮辱天皇。乃至陈诚回国后,留下一场外交风波。事后,邱行湘听国民党外交部长何应钦的随从副官张涛说,这件事最后由何应钦出面与日本打了招呼才算了事。

    现在,中日战争八年的最终结果,是日本人走进中国人的监狱。尽管邱行湘以国民党战犯的身份,与日本战犯生活在一起,但是他没有因为自己是失败者,就去同情另外的失败者。反之,他暗想若是党打算在监狱里“坚持抗战”的话,他是乐意“分进合击”的。

    然而他在同一条胡同里,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国民党战犯除了写材料的、养病的,是必须劳动的,日本战犯却用不着拿中国锄头;国民党战犯除了病号吃小灶,其他人吃的是中灶,日本战犯却全部吃小灶。也许小灶能使人精力过剩,上村等人整天整日地在胡同内的三角形地坝上打网球。网球是白的,在邱行湘看来,它与报纸上“惩办日本战犯”的黑字是何等的不协调。日本军人诚惶诚恐地离开了故土,却舒舒适适地生活在异国——这几乎是太阳旗高悬在中国大陆的时代才能享受到的。

    不受时代变迁的影响而最完整地保持着生活的全部内容的,要数这位矮胖的上村。他的妻子也在中国大陆。中国政府把她的住房安置在功德林附近,上村可以定期出去和他妻子同居。三年以内,上村一家接连添了两个孩子。

    邱行湘惑然了,他问上村:“你身为囚犯,哪有条件养活你的妻子儿女?”上村笑道:“中国党对我们日本人不错。中国实行供给制,多生小孩有好处。我生一个孩子,中国政府就多给我一个人的供给。养家活口不靠我呵!”

    敌人的赞美,才是难得的荣誉。邱行湘听后不觉颇有感叹。他强烈地感到,中国党说话是算数的,“惩办战犯”,非绳之以法不可,“宽大俘虏”,果施之以仁不误。前者体现着意志,后者体现着国际公法。真正给中国人争脸面的,应该是党人呵。

    如果说邱行湘对党于日本人的优待可以理解,那么他对党对国民党人的重用几乎不敢相信。消息是从报纸上得到的。中国民主同盟机关报《光明日报》上,披露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各单,其中包括张治中、傅作义、程潜、张难先、龙云等国民党军政要员。在邱行湘的意识里,成王败寇,亘古常理。党现在夺得天下,却不独吞,这决不是“惯于笼络人心”可以解释的。历史往往回过头去才能发现其中的奥妙。邱行湘想起一九四六年底,国民党召开的国民大会,只有中国青年党、民主社会党和几个社会贤达参加,而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国民主同盟、中国民主促进会、致公党、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国人民救国会、中国国民党民主促进会、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和众多的民主人士都嗤之以鼻。以致国民党中宣部长陶希圣大骂民主同盟是“国民之叛徒”、“人类之蟊贼”。邱行湘至今才明白,其实时代的不祥之云早就笼罩在国民党头上,南京总统府的上空始终没有晴天,国民党战场永远陷入雨季。而在同一个天底下,党发明的“统一战线”喷薄而出,在中国的夜晚大放光明。这个与党自身、党军队相提并论的“法宝”,正像一块巨型磁铁,在民主党派各以铁屑为幸之余,国民党中的有识之士,也纷纷失去自控力。在这个被邱行湘称为“奇迹”的历史现象中,他依稀发现中国党人的广阔的胸襟、恢宏的气度,以及解放全人类的钢铁的信念。当然他发现的状态是朦胧的、甚至是经过日本战犯提示的,但是他是充满敬意的。譬如说上村拿着书告诉他中国领袖说的:“我们的工作将写在人类的历史上,它将表明: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这句话很有气势时,邱行湘嗯嗯两声,补出一句:“是站在喜马拉雅山上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