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就此分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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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思绪完全混乱了。认识他也不过一年,现在他已成了亡者。“他是怎么死的?”胖警察指了指报纸。我读了一段,上面的意思是说他在停车场被人用弓箭射中后脑,随后又被捅了十几刀。箭?这简直像武侠小说里的内容。

    胖警察开始询问我关于陈海波的一些问题,比如平时和谁交往比较多,与我见过几次面等等,我都如实回答,瘦警察则在一旁记录。但当他问起我陈海波平时的收入来源时,我却以不知道作答。陈海波一直在老虎机赌博店用假卡牟利,可我要是说出来,岂不是出卖朋友?好在那两个警察也没有继续追问。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们问完了问题,胖警察拿出一个古怪的小夹子和一盒印泥似的东西,让我留下双手的指纹。反正我是清白的。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这时候,一股悲伤忽然涌上了心头,毕竟,陈海波是我在异国结识的朋友。我对胖警察说:“如果找到了杀死他的凶手,请一定告诉我。”他笑了笑:“一定。”然后和瘦子留下了名片,“再想起什么的话,就给我们打电话。”

    两个警察走后,我回到家,茫然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我想到了范勇,便下楼给他打电话。

    “警察也找过你?”看来警察在此之前已经和他谈过了。范勇说案子发生在前天深夜一点多钟,地点在陈海波刚搬去不久的新住处的地下一层停车场。当时陈海波好像从车里出来往楼梯走去,箭就射进了他的后脑,但这并不是致命伤,凶手随后上来对他刺了十几刀。范勇昨天下午被带到了警察局,做了很长时间的调查,他甚至讲了和陈海波一起打假卡的事。

    “海波最近得罪什么人了?谁和他有仇?”我问。

    范勇在那边回答:“我也不清楚。他搬走后我们就不在一起了,我前一段去了大阪那边。”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颓丧:“还能怎样?这行不能干了。我想开个饭店什么的。现在还不能回国,否则好像和我有关似的。”

    此后我一直等着那两个警察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案件被破获的消息,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依旧没有消息。我和范勇见过面,他的说法是一个中国人被杀,日本警察是不会认真破案的。

    接下来,一件更让我焦头烂额的事情发生了。

    1989年3月的一天,深夜一点多钟,我和苇子在剧院广场最西边的电影院门口会合,然后到位于西武新宿车站前大街上一家台湾人开的饭店“中国菜馆”去吃饭。

    导游的工作给我带来的收入月月倍增,但在那之前,那些看起来装修豪华的中国料理店,我是根本不会光顾的。我在外面吃的,还只限于在一家店面很小的“后乐面馆”站着吃上一碗加肉拉面,或是去那些便宜的套餐店,不顾周围瞥过来的眼光,掏出从中国带来的豆腐乳和在饭菜里一起吃下去。

    说起那家“后乐面馆”,与我着实有些缘分。我在歌舞伎町给过往行人发放相亲俱乐部的广告纸巾时,就知道这家最便宜的面店,每天都在这儿吃饭。吃的并不是客人常叫的荞麦面和日本面条,而是加肉拉面。至今,我依然觉得还是这家的加肉拉面是歌舞伎町味道最好的。理由是这种拉面的味道和我小时候母亲为我做的拉面的味道非常像。现在的我已经是四十四岁的人了,当年,我亲身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困难生活,那时孩子们是很难尝到点可口的饮食的。每当我在这家店吃拉面,就不由自主地思念故乡,思念我那过世多年的母亲。

    不过,当我导游的工作蒸蒸日上,钱也多了之后,我就不再那么“寒酸”了。我每日自由出入于歌舞伎町的各大中国和日本饭店,尽情品尝不同特色的饮食。民以食为天嘛,一个人如果有追求美食的欲望,也就会对自己的人生产生动力。

    在新宿的歌舞伎町到大久保之间,有许多家味道不错的正宗中国饭店。我和苇子去的这间“中国菜馆”就是其中的一个颇有名气的。每次到这家饭馆,我都要点那道“甲鱼药膳汤”。一般的日本人到中国饭馆总是要同样的几道菜,什么青椒肉丝、麻婆豆腐,其实每个饭馆都有自己的拿手好菜,菜的名称和内容也千差万别。苇子在我的介绍之下,也尝试了不少以前没吃过的菜肴。

    已经临近打烊的时间,店里却还是坐满了客人。

    我和苇子就像一对夫妇一样,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前,一边品着美味的甲鱼汤,一边甜言蜜语着。碗里冒出的温热香气撩拨着两个人的情欲。

    “李!你,真的没有女朋友?”

    面对她动情的眼睛,我能怎么说呢?“没有!老婆也好,女朋友也好,一个也没有。我可是不喜欢说谎的。”

    “那,在你心目中,我算你什么人呢?”

    我们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握在一起,眉目传情。

    就是在这个当口。

    突然,有人抓起桌子上的杯子,将啤酒泼到了我的脸上。

    我本能地迅速抓起桌子上的啤酒瓶,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什么人?”

    我的面前,是满脸涨得通红的爱梅……

    后来爱梅说,我辞去“相亲俱乐部”的工作后,是顶替我在街上发纸巾的那个新来的中国留学生向她告的密。因为同是中国人,我们俩经常站在街上聊天。说话没有顾忌的我把我和苇子的关系不小心告诉了他。他可能向我的妻子告了密。

    “你这个王八蛋!刚刚多赚了点钱就开始找女人了!”爱梅气得全身发抖,声调都变了。日本女人在这种时候不知会怎么表现,也许会哭泣,也许会打我一个耳光,也许只是默默地走出去而已。而爱梅可是典型的中国女性,她哪肯善罢甘休。如果当时有一把刀的话,我想说不定早就捅进我的身体里了。

    她随后把矛头指向了呆住了的苇子:“你这个小日本!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你这个混蛋!”她的手掌同时打向了苇子。

    苇子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但没躲开那一掌,气愤的她当即反击。两个女人开始打了起来。中日战争爆发了。而我,不过是黄海中一只不知所措的小船。我拼命想分开两个互相撕扯着高声叫骂的女人,但却无济于事。

    几分钟后,几名店员和客人上前才拉开了她们。

    苇子拿起自己的大衣,看也没看我一眼就走出门去。我就这样失去了来日本后的第一个“情人”,而我和爱梅的夫妻之间也产生了再也无法修复的裂痕。

    那一夜,爱梅骂了我一个狗血喷头,而我只有默默承受。我知道的确是我的不对。但是……但是,我当时真的很想问问她:如果是一个被妻子羞辱的男人,在外边找一个可以分享快乐和悲伤的女人,那算不算是一种罪过?!

    冲突的第二天,我开始担心苇子。对她的担心让我心绪不宁,非常难受。我的所作所为一定是伤到她了,但愿,不会伤她太深。我拨打她的传呼,但她始终没有回话,我只好留言向她道歉,她仍旧没有回音。在那条街上,她的身影也仿佛消失了。我独自一人走在曾经与她共同走过的街道上,看着头顶的霓虹灯闪烁,回味起和她在一起的许多记忆,我告诉自己:也许,她是真的喜欢我……

    爱梅那时正怀着身孕,离孩子出生的时刻越来越近。尽管如此,我们的关系依然日渐恶化,事态愈加严重。到最后,我们两个人之间吵架成了家常便饭,而且还勾心斗角、相互监视、相互提防,已经没有什么残存的感情了。

    我也开始雇了个“侦探”监视她的行动。所谓“侦探”,也就是那个向爱梅打小报告的家伙。我只要稍微给他一点好处,他就马上变成了我的耳目。在胎儿成长到六个月之前,怀着身孕的爱梅外表根本看不出身材的多大变化,她仍然在那家“相亲俱乐部”做着她的那份充当“诱饵”的工作,一些色迷迷的男人的影子也在她的周围忽明忽暗的逡巡着。爱梅生了孩子之后,我才得知,爱梅一直跟一个银行职员勾搭在一起。

    在这样煞费心机的日子当中,我迎来了“东京流行时装学院”的开学典礼。

    4月,我在位于新宿希尔顿饭店召开的开学典礼上,作为“留学生代表”上台发言。这可是一项殊荣,我请过去打工时认识的一位专修大学的日本学生吃了一顿饭,让他帮我拟了一份日语发言稿,然后背得滚瓜烂熟。当天上台发言时,我做出一副现场发挥的样子,结果非常成功。作为“第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我感到自己立即被老师们寄予了厚望。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副校长亲自上前紧紧握住我的双手,鼓励我好好学习。

    不管工作和家庭遇到多大难题,我都竭力出勤,不耽误听课。“东京流行时装学院”的教学制度极其严格,迟到三次就算一次旷课,出勤率达不到百分之八十五的话,就不能升级。我在上学的四年当中,出勤率一直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虽然最后没有得到全勤奖,但还是连续两年都得到了“精勤奖”,奖杯至今还被我精心收藏着。

    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上课,晚上七点开始到第二天凌晨在歌舞伎町打工。这种不寻常的紧张生活,尽管劳累,但令人难忘。

    爱梅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我当时还不知道她有外遇,所以也更加高兴,因为我与前妻一直没有生过孩子,现在爱梅终于要为我生一个孩子了。所以,我尽量忍受着爱梅越来越大的脾气,闲下来的时候,带她到韩国去玩,偶尔也去日本的温泉疗养。可是,爱梅有一天突然跟我说:“小牧,我看我还是把孩子打掉算了。”

    “为什么?”我着急起来。

    “反正我们的感情都这样了。你说我们有必要吗?”她冷冷地说。

    我差点跪下来求她了:“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我保证!只要你为我生个孩子,一定!”

    为了表示我对爱梅的歉意,也为了改善我们的关系,我几乎每天都带她去逛公园。1989年10月的时候,为了迎接即将出生的孩子,我们把家搬到了新宿区下落合的哲学堂公园附近,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就近去公园散步了。还记得1990年初春的时候,爱梅就要临盆了,我带她到公园里看樱花,如雪一般的花瓣缀满了枝梢,清风吹过,飞飞扬扬的,如梦幻一般,我对爱梅说:“等你生了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天天都来这里,看樱花的盛开,看樱花的飘落,我会让你跟孩子幸福快乐一辈子的。”

    1990年3月28日,爱梅生了一个男孩。我见到儿子,欢喜得嘴都合不上了。爱梅把丈母娘和她的哥哥、表弟一起办到日本,照顾她和孩子,我身上的负担一下子加重了,家庭的开销也立刻增加了好多。丈母娘来后不久,妻子马上又回到那个“相亲俱乐部”打工,她骗自己的母亲说在饭店做服务员。昏了头的日子又重新开始了。我无法掩饰愤怒的心情,但看到孩子可爱的睡相时,又什么都能忍下来了。

    我成了一个身兼数职的男人。“东京流行时装学院”的学生、专为外国人服务的导游、丈夫、父亲。现在回顾当时的情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会儿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能量和精力?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还有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能逾越过去的自信。

    当我告诉真武自己有了儿子时,他像自己当了父亲一般高兴。我们在区役所大街上的一家寿司店“野郎寿司”举杯庆祝。

    他一边往嘴里塞着裹着金枪鱼片的寿司,一边说:

    “小李!你不是说夫妻关系不好吗?该干的时候还是毫不含糊啊!孩子长得像谁?”

    经他一说,我突然发现自己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拍着自己喝多了酒精的脑袋,想回忆儿子长得什么样,但却想不清楚。眼睛好像是细长的,耳朵是小小圆圆的,鼻子嘛……我突然愣住了。而且,我的脑海里又晃过了爱梅有外遇这件事。

    “哎!这么一说,跟我长得可一点都不像啊!”

    第二天早上回到家,我一遍又一遍仔细地盯着孩子的脸。

    “确实不像我!”

    眼睛倒是很像爱梅。爱梅过去的眼睛就是这种细长的丹凤眼,可现在却拉出了大大的双眼皮。到日本之后,她改变的不仅仅只是对我的态度问题。这一年当中,她的外表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单纯只是热衷于浓妆艳抹,她做过几次整形手术。原本细长的单眼皮,现在变成了漫画里的美女那样的大眼睛。原来从正面能看见两个鼻孔的鼻子,早已变得没有人能认出来。除了脸,她那对让男人盯住了就不再愿意离开眼睛的E罩杯巨乳,实际上里面注了什么硅胶。她在整形和美容化妆品上花的钱,在中国都能买套不错的房子了。

    妻子什么都变了。她不再是我在中国时认识的那个天真的女孩子,也不再是刚结婚时那个言行中流露着甜蜜温柔的妻子。

    我有些恼恨地问她:“你不觉得这孩子没有一点像我的地方吗?”

    “不会吧?”

    “可是确实不像啊!”

    “你想说什么?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说不是你的孩子?”

    我用话套她:

    “我知道你跟个小职员在一起混。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和那个男人的?”

    我发现爱梅的脸色在瞬间起了变化。

    “你有什么权力说别人?你跟那个日本女人的事我还来不及跟你算账呢!你给我收敛着点儿!”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叫了起来:

    “是你先开始的!你这个婊子!”

    “你居然对自己的老婆能骂这种话?别以为我还会原谅你。没错!我有个日本男人。那又怎么样?你这个丢留学生脸的拉皮条的,就凭你的本事,在这异国他乡能养活我过上好日子么?要是不来日本,我何至于跑去做什么诱饵?这不都是你造的孽?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告诉你吧!连我都不知道。”

    来日本后我第一次哭了。全身震颤,强忍着声音,我蹲在墙角,抽泣起来。

    孩子生下来三个月后,我和爱梅分居了。她不知在哪儿重新租了房子,带着她母亲和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最终,孩子交给她的母亲,带回了中国。

    在那以后,我和她在离婚问题上不知吵了多少次。我想,我真不应该当初介绍她到“相亲俱乐部”打那份“诱饵”的工。没有多长时间,爱梅就被泡沫经济时代日本有钱人的做派迷惑住了。说到底,我只是个没有钱没有地位的穷留学生,靠当引路人能挣几个钱?而她心里巴不得尽早和我离婚,找个日本人结婚。到时候签证也有了,好日子也不愁了。想要钱,却又不想劳累,还想过好日子,想永远待在生活环境优越的日本。她一定是这样想的。

    1990年10月,我们正式离了婚。我的第一次婚姻维持了四年,这一次也正好满四年。人家说婚姻有所谓的“七年之痒”,我却过不了四年这道门槛。我还是挂念着那个孩子,于是在离婚之前,我提出了要做DNA亲子鉴定的要求,但却被爱梅拒绝了。从那以后,我在日本没见过孩子和爱梅。她不在那家“相亲俱乐部”打工了。我不知她和那个日本男人之间的结果是怎么样,我知道,她后来回了深圳,住到了我们两在一起时的房产。近来,我又设法找过她和孩子,但是她卖掉了以前的房子,不知现在何处。无论如何,我愿意祝福她。毕竟,她曾经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生命中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