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这里是江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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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悄声跟他说:“没事。是日本人在教训黑人。”

    “他奶奶的这些死黑鬼,早该有人整整他们了。”电话那方传来了爽快的笑声。

    这个事件可以说给了他们一个教训,他们也意识到了这里毕竟是日本人的本土,如果要胡来的话,把对方惹火了只会两败俱伤。从那以后,黑人们的态度收敛了许多。

    现在假若仔细地看我的脸部,你会发现鼻子略微有些偏右。这就是黑人留给我的伤痕。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那些黑人见到我已经开始嘻嘻哈哈地打招呼了。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赚钱谋生。

    黑人事件渐渐平息以后,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事情。杜伟的女朋友在一次警察的搜查当中,被查出使用的是过期签证,结果被遣送回国了。于是,杜伟就真正面临着去留的问题了。他来找我,陪着我一杯一杯地喝啤酒,亮着嗓子说话:“李哥,说心里话,我真佩服你!一个人在歌舞伎町这种烂地方混到现在这个地位,实在是难为你了。”

    我笑了,呷了口啤酒:“要在日本立足的确很难。现在我还有老婆孩子要顾,不努力不行啊。”

    “李哥,在心里边,我真把你当哥看。你真是挺照顾我的。可我那……”

    “没事。人海茫茫,能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不容易。你回国吧!到时候,我一定去喝你们的喜酒!”我拍着他的肩膀。

    杜伟走了,我送他去的机场。不过,我的人手一下子又少了一个。我想我还是必须再招聘了。

    春天快要结束了。一个夜晚,“歪脖”金东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当时,我正和托尼站在中央大街上说着话,一个邋邋遢遢的小个子男人走过来,怯生生地和我搭话。

    “你是李先生吧?”

    不知是先天性的,抑或仅仅是习惯性的动作而已,这个男人的脖子有点向右偏。由于后来我对他的印象一直不好,所以我在心里就称他为“歪脖”。

    “你还记得我吗?”

    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抱歉。我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你了。”

    “啊!是这样。”

    那男人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

    “这是去年我来歌舞伎町时李先生给我的。”

    原来是我的名片。我每天要接待那么多不同的客人,成千上万的人潮中,很难记住只是匆匆一面的某张顾客的脸。

    “我今天来找李先生是有件事想商量。”

    不会是找我借钱来的吧!我有点警惕。因为有时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同胞走上前来问我借钱。

    “我找你是想问你,能不能让我也跟你一起干?看到你穿这么讲究的衣服,这工作一定挣钱不少。我会拼命努力的,你让我怎么做都行。如果必要的话,让我当男招待都行。”

    听到最后的这句,我心里不禁暗骂:简直是个脑子有毛病的家伙。他把我们的工作想成什么了?站在一边的托尼忍不住了,本来在我和别人说话时,他一般不会随便发表意见的,这回却插了话:

    “当男招待?就凭你这张脸?”

    那男人本来态度很谦恭,却很快地瞪了托尼一眼,但很快就低下头去。我不愿得罪一位陌生人,便笑着说道:“对不起!对不起!他是跟你开玩笑的。我想问问,你了解我的工作性质吗?”

    我紧盯着他的眼睛。

    “不是拉皮条吗?”

    “我的工作不是单纯的拉皮条,而是导游。”

    我纠正了他的话,然后把工作性质和内容简单向他说明了一下。然后问他:

    “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现在非常缺钱用,拜托了!帮帮我吧!”

    “我问你是哪里的人?”

    “我是南京人。求你了!”

    男人一再恳求我,并继续说:“真的求你帮帮我。如果需要的话,让我加入黑社会都行。”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样吧!让我考虑考虑。明天你再来吧!”

    听了我的话,他深深地鞠了一个日本躬,然后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后,我问托尼对他的看法。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托尼立即回答:“这家伙不行!不能用!”

    “为什么?”

    我问他否定的理由。托尼指着自己的眼睛说:

    “眼神不善。我嘲笑他的时候,你看到他看我的那种眼神了吧?装着挺懂礼貌,骨子里却狠毒,对这种人可不能大意。”

    从十几岁就把打架当成家常便饭的托尼,有那种一眼识人的本事。另外,在杜伟加入我们的时候,他就挺介意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收入减少了。考虑到这个,我并没有听他的意见,我一心只想着招兵买马,扩充自己的实力。

    “你说的没错。不过,要是真不行的话,我可以随时辞了他。眼前我们急需人手,盯着我们地盘的家伙可是太多了。这一次还是听我的吧!”

    听我这样说,托尼不情愿地答应了。

    第二天,金东果然按时来了,穿着一件不知在哪儿买的难看衣服,皱皱巴巴的,下身是一条脏脏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普通公司职员穿的老头鞋,手里还拎着一个破旧的纸袋,整个人都像公园里的那些流浪汉。他当时还是一个日本语学校的学生,年龄比我和托尼小六岁,但看上去却显得比我们俩还要年长。

    我把他带到“丸井”商店卖绅士服装的柜台,帮他挑了西装、领带、皮鞋。金东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问我:

    “李哥!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像周润发?”

    他的这种厚脸皮让我哭笑不得,简直无法回答。

    如此打扮下他的外表是没有什么问题,可以上街开展工作了。我用严厉的口吻对着打扮一新的金东下了命令。

    “你先跟着我见习两个星期,看我是怎样招呼客人的!”

    金东没有任何异议地答应着。

    一个星期后,名高突然打来了电话。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交代一下,我们见一面吧!”

    我们约好了当天晚上在靖国大街上的一家大型居酒屋门口见面。

    晚上八点,我赶到约好的地方,名高已经提前到了。

    站在我面前的名高个头将近一米八,像电影中的职业保镖。他一身黑色装束,黑衬衣、黑西装套服,仿佛能看见身上一块块的结实肌肉,脸上还架着一个很大的墨镜,单从外表来看,比黑社会成员还要“黑”。

    “名高先生!你可真威风!简直像电影里的演员了。不过,你这身打扮,会不会太惹眼?”

    名高平时和我见面时,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都是尽量找离歌舞伎町稍远的地方,主要是为了怕黑社会的人看见我和刑警说话,从而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可以让人以为你在跟黑社会老大见面。”名高是一个很机敏的人,而且,从朋友的角度,他总是很能为我着想。

    我们乘电梯到七楼的居酒屋,先各自要了一扎生啤。名高把一大杯啤酒一仰而尽,长舒了一口气后开了口。

    “最近,韩国人皮条客比较招摇,你有没有注意到?”

    是的,韩国皮条客们的势力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区役所大街和樱花大街,而且,他们脾气暴躁,喜欢四处挑衅,经常和别的同行发生争执。

    “住吉组一个姓朴的在后面支持着,所以韩国团伙开始迅速扩展了起来。希望你平时多注意一些,尽量躲开点,千万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李君你不是一个人,做什么事情都一定不要忘了你的妻子和儿子。”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住吉组朴的名字。不管对手是谁,只要他后面有黑社会的后台撑着,事情就比较麻烦。如果韩国人冲进了我的地盘,最后必然是谁的后台大谁赢。我的后台是山口组的铃木,但是从这么长时间的交往来看,我总觉得他多少有点靠不住。我的心里突然开始不安起来。

    跟名高分手以后,我回到一番街上。刚站定了我的位置,身后就又响起了金东那软绵绵的哭诉声:

    “李哥!看来我缺少这方面的才能啊!”

    金东在最初的一个月几乎天天带着哭腔这样跟我说话,我都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该招收他了。此前我已经多次跟他分析了他老是找不到客人的原因,因为他招呼客人被拒绝时,总是不加掩饰地表现出露骨的沮丧相,抱持这种心态的话,一天只能挣上两三千日元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但是,从第二个月开始,他的情况突然开始改变了,一下子挣得多了起来。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特别注意了一下他是怎样招呼客人的。显然,他对自己以前那种拉客态度有所反省,而且我不得不承认,他还真有一手。他现在的招数就是不管客人怎样拒绝,他都会厚着脸皮不厌其烦地跟在后面,死缠烂打,不达目的决不甘休。

    托尼是站在那里笑眯眯地抓到客人,而金东的这种半强迫的方式也不失为一种方法。各人有各人的工作方式,哪种手段适合自己就按哪种去做好了。我抱着这种想法,并没有去干涉金东。效果是明显的,这个月底,他的收入一下子就增加到了三十万日元。

    为了讨好我,金东介绍了他的前女友莉莉来给我认识。莉莉曾经是江苏一所大学的大学生,学的是日语,后来跑到日本来留学淘金,独在异国他乡,她才跟金东这种货色待在一起一段时间。后来她实在忍受不了金东的纠缠,在自己留学的学校里找了一个南京的同学。我初见她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想法,尽管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和甜美浪漫的微笑很迷人。我的心思还是放在儿子身上,虽然久美子越来越少关心我了,可是作为一个丈夫,我觉得还是要信守一些基本的原则的。而莉莉身边的男朋友也对她还不错。所以,和莉莉也就是作为普通朋友在交往。莉莉偶尔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也会抽空去她家一趟。

    金东入伙的同一个月,我在中文报纸上又登出了广告,经过几轮面试,新增加了几个人手,从此以后,我和我的手下人一起站在歌舞伎町同时工作了。

    即使招了这些“手下”,我们也并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与那些黑社会帮派可是完全不同。首先,我这里人员流动很频繁,人数也时多时少,常常有黑户口的人请求加入,但都一律被我拒绝。连那些有签证的人,如果签证一到期,无法续签,我也会立即辞去他的。也就是说,除了最初的托尼之外我所招的都一定得是有签证、身份明确的人。签证的种类我并没有要求,不管是拿就业劳签证,还是配偶签证,只要不是黑户口就行,这是最低条件。因为我们的工作是每天都要站在大街上,又是在歌舞伎町,最容易引起警察和入国管理局的注意。如果里面有哪个黑户口的人惹了事,势必会找到我这个负责人的头上,到时候,我就会从这条街上被轻易地排挤出去。

    另外,我这里如果有黑户口或涉嫌犯罪的人,那么我的“敌人”就会盯住我的弱点。试想,如果我是一个不法滞留的黑户口,怎么能够在这条街上堂堂正正地做自己的生意?那些趁火打劫的黑社会必定会说:“我可以允许你在这儿干下去,但你就要受制于我。”

    而且,他们还会问你索要比平时高出很多的“保护费”。这是肯定的。

    再比如,如果我的手下和别的皮条客发生纠纷时,对方肯定会攻击我的弱点:

    “你别猖狂,你要是不答应我的条件,知道后果吧?到时候说让你滚蛋你就得回你的国家去。”如果被入国管理局抓住,“黑户口”一定会被遣送回国的。我现在虽然有托尼这颗定时炸弹,但和别的皮条客团伙相比,远远要干净得多。有些皮条客团伙里,大部分人都是不法滞留的黑户口。

    随着我的人手增加,我也不能放松和降低用人标准。

    首先,我在中文报纸上打出广告。然后对于前来报名的人由我亲自面试,原收是先看是否有合法签证,然后再从年龄、经历、为人、谈吐、外表、穿着等方面进行综合判断,也就是看对方是不是适合导游工作。外表不顺眼的人当然是不适合与客人交往的。从这一点来看,录用金东就是一个大失误。那时人手明显不足的我,实在有点饥不择食。

    接下来,我要布置我的那些“手下”站的岗位。每个人的位置都不是固定的,每过一段时间就顺时针轮换站位。毕竟每一个人都想站在最好的地段、最好的位置上,只有成功拉客,收入才会多。为了避免他们贫富不均、互相争抢好位置,这是我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

    此外,除了当“老板”的我之外,大家一律平等,不存在黑社会组织里的那种等级制度。最多存在先来后到的问题。但即使是早到者,也绝不会因此比后来者享受更多的优惠条件。我从他们每个人那里收取一半的手续费。也就是他们每拉一个客人到店里,店里给他们的回扣,由我与他们五五分成。

    也许有人因此说我占便宜。但是,我的这些“手下”之所以能在这儿谋生,正是因为我的多年努力,得到了这块地盘,而且那些“关系户”也都是我一家一家开辟出来的。试想一下,如果他们现在想随便在我的地盘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另起炉灶,比如说在樱花大街上站着拉客,早就被人扯出去臭揍一顿,再也别想在歌舞伎町混下去了。

    这些“手下”的营业额由他们自己算出汇报。每天下班后,我们都要开会,大家将当天的营业额写在纸上交给我。这里必须存在一个基本的信任。有时候也会有一两个人谎报营业额。所以,我会时不时地打电话给店里,抽查并确认他们带去了几个客人,客人消费了多少钱。现在,我则雇佣专人巡视他们。

    如果发生了瞒报营业额的情况该怎么办呢?我对此设立了罚款制度,除了罚款之外,还设有“停职一星期”的处分制度。具体情况我会具体对待,如果情节严重者,当然是辞炒他的鱿鱼了。

    我辞退的第一个人就是金东。

    金东的工作起初非常顺利,三个月后,每个月的收入就几乎达到了四十万日元。

    可是,随着收入的增加,他的欲望也随之膨胀了起来,态度也不一样了。他开始穿名牌,脖子还系上了黑社会成员们喜欢的那种粗粗的金链子。他那副歪着脑袋的样子,再加上一条粗大的金链子,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哪里来的暴发户。

    另外,他开始以客人身份出入一些酒店。在不受小姐待见时,也忘不了在小姐身上占小便宜。甚至于他还会叫来店长,质问为什么店里的小姐没有规矩,要求小姐向自己赔礼道歉。明摆着一副痞子相。

    他的工作态度也越来越像个流氓。他总是用寻猎般的眼神在人群中寻找着。一旦发现了目标,就会像蛇一样缠上去,用花言巧语骗得客人跟他走。而且,他越来越不懂合作,经常自作主张,我对他的信任已经几乎降低到了零点。

    一天,他带着三个香港客人去了区役所大街上的一家上海酒店。我的“地盘”那时是在中央大街和第一番大街,在这之外的地方拉客是违规的,但把我的“地盘”上拉到的客人带到别的地方的店里去倒是没有问题的。这家店每个客人收一万日元的酒水费,给我的回扣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金东的营业额应该是一万五千日元。客人带不带小姐“出场”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的回扣只从客人第一次被带到这家店时在店里的消费额计算。这一天,金东报上的营业额只是一个客人的回扣额——五千日元。这种事情他已经犯过不止一次两次了。

    我马上把他叫到面前,训了他一顿,给了他停职一星期的处分。可是,他却腆着脸对我说:“李哥,下次我不敢了。这可是我第一次啊。”

    托尼没等我说话,指着金东说:“都四五次了,你以为李哥不知道啊!”

    “关你屁事。我跟李哥说话,你插什么嘴?”金东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托尼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我不想事情闹大,便岔开说:“别吵了。我们按规矩办,你先停职一星期,”我对金东说,“要是以后再犯,我就辞了你!”

    “哦。”金东显得很不情愿,还狠狠地瞪了托尼一眼。

    此后每次见面,托尼都要发几句牢骚。而金东也在我面前说托尼的坏话。他们两人给我的感觉都一样——要是没有这家伙的话,我可以挣得更多。不过,金东倒也稍稍收敛了一些。

    半年多之后,托尼终于给金东设了个圈套。在路上拉到三个客人的托尼,假装心情不错,叫上了金东一起把客人带到店里去。回扣当场两人对半分了。

    有一个客人其实是托尼认识的。他们已经串通好了,三个人的口袋里都装着金东递上的名片。

    一个小时后,我们几个人正聚在一处,金东的电话响了。

    “我到旅馆去接个客人。”

    他说着,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若无其事,继续在路上招呼客人。

    托尼则往另外两三家酒店打了电话,知道金东刚才带了那三个客人到了其中一家店,并拿了回扣走了。

    像这种情况,如果是两个人一起把客人带到店里的,即使是客人打电话要求其中的一个人再带他们去别的店,这后一家店的回扣也应该由两人平分。这是预先定好的规矩。

    这天晚上,托尼没有吭声。

    但是,第二天,托尼把这件事的原委告诉了我,而且是一种平时我没有见过的神情,他口气强硬地说:“这一次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要是再不辞了他的话,我就不干了!”

    我把金东叫出来问他,他并不抵赖,马上就招了。可是,突然他又眼睛血红、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虽然不对,托尼的做法更卑鄙。他居然设了圈套让我钻!”

    三个人陷入一阵沉默。

    我在内心里权衡之后,告诉金东,为了保持我们这个队伍的稳定,我只能辞掉一个人,但我不会辞了托尼。

    金东瞪着眼睛,狠狠地朝我面前吐了一口,然后说:“小子!你等着瞧!你别后悔!”接着,他就从我的面前跑掉了。我和托尼都有点吃惊,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