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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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宿位于东京市的中心,东京最多的高层建筑、很多著名的大酒店都坐落在新宿。1945年日本战败后,美国、中国等战胜国派宪兵对东京进行管制。战后日本经济复苏的头些年里,很多国民党政府派驻东京的宪兵,用手里多余下来的口粮换成现钱,然后在新宿购买土地和购建不动产。如今新宿歌舞伎町三分之一的主要建筑和大型建筑,都是当年留了下来的老一代中国华侨的产业。加上很大一部分的韩侨(包括朝鲜人),他们在“二战”时被日本人抓壮丁抓到日本做苦力,后来就留在日本。老华侨和韩侨在新宿的歌舞伎町占有最多的不动产。在歌舞伎町,有的一整条街都是韩国人的店。现在我知道,黑社会最初在歌舞伎町的存在,是在关东大地震后,他们是一些韩侨自发组织起来进行募捐、赈灾的社会团体,后来发展成为右翼的政治团体。日本的黑社会是全世界唯一被它的政府默认的。在歌舞伎町,黑社会的存在还起到平息很多小的冲突的作用。比如有人醉酒闹事,够不上打电话叫警察的,就让黑社会的来“摆平”滋事者,叫他掏点钱赔罪了事。黑社会有黑社会的规矩,讲黑社会的“道理”,讲黑社会的游戏规则。

    秋天就要到了。依旧为经济问题困扰的我们继续着两个人同时打工的生活。我为那家相亲俱乐部做发放广告纸巾的活,爱梅则扮做店里陪聊的女客人。我渐渐发现,我们每天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晚上回到家后都很疲惫,往往是说几句话就急于睡觉。即使偶尔做爱,也很匆忙,生怕动作和声音惊动了房东。所以,有时候,我隐约会觉得爱梅已不爱我了。不过,这也许是来日初期许多夫妻的共同经历。

    发放纸巾的工作做了一个多月之后,我也开始结识一些同在歌舞伎町打工的人和一些常客,这令我很高兴,至少我对这个世界,不再是个孤独陌生人了。

    首先和我有交往的,是那些当初曾吸引我目光的“拉客”的日本小伙子,那些身穿黑色呢大衣的酷家伙。随后是陪酒小姐、陪客人洗澡的小姐、中国饭馆的老板、电话交友店的店长,还有一些不知整天到底在干些什么的街头小痞子。由于以前还从来没有过站在这条大街上打工的中国人,所以我成了一个新奇人物,加上还算得体的言行,很快便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但我这时还没有和歌舞伎町真正的主角——黑社会有过接触。那时街上常常走过一些看上去像黑社会成员的人,他们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裤子肥大,满脸横肉,但仅凭这副外表,我还无法明确判断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黑社会成员。那时我对于黑社会的了解,更多的来自于出国前看过的香港电影,一贯作为良民的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与他们会有发生瓜葛的可能。

    如今的歌舞伎町,随处可见从内地来的中国游客,但在十几年前却并不多见。那时来到歌舞伎町的中国人,基本上都来自中国的台湾和香港。外国人之中,其次多的就是韩国人。女孩子则以菲律宾和泰国的居多。

    我每天站在大街上,渐渐地有一些来自台湾、香港的游客或来考察的公司职员们频繁地上来问话。

    “你也是中国人吧?听说这一带有可以看脱衣舞的地方,能告诉我们在哪儿吗?”他们打听的内容基本上都是这个话题。

    那时候,每天站在歌舞伎町大街上的中国人可是只我一个,自然而然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成了华人游客的带路人。

    遇到台湾人我用普通话,遇到香港人我用广东话和他们搭腔。虽说我出生在湖南,但因为来日本前在深圳工作了六年,所以广东话也说得不错。一些完全不能使用普通话的香港人听到我会说广东话,立即加深了对我的信任。

    每当遇到华人向我问路,我都会主动停下手里的活儿。只要是自己知道的地方,我都会热情地为他们引路。作为回报,他们有时会给我一枚五百日元硬币或一张千元钞票作为小费。在这一过程中,我对歌舞伎町的地理环境和各个店铺的情况也越来越熟悉了。

    有一天晚上,我带一些从香港来的公司职员们到他们要去的脱衣舞场“T”,他们居然一次就给了我三千日元的小费。这使我看到了一个商机。我的责任是站在路上发纸巾,这份工作是每小时一千日元。我每天平均要站八至十个小时,也就是说每天至多也只能有八千至一万日元的收入。可这只是偶然将几位华人带到他们想去的脱衣舞场,就得到了三千日元。凭这段时间的经验,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但基本上每带一次,平均可以从一个人那里得到五百至一千日元。赶上运气好的话,一次出手就三五千日元的大方客人也不是没有。有时候,只要短短的一个小时,我就挣到了比平时站一天的收入还要多的钱。

    一个是辛苦一小时挣一千日元,一个是不到五分钟就挣到和这同样多的钱。

    我开始动脑筋了。如果专门做在街上为别人引路的工作可行不可行?

    只想不做可不是我的性格。我立即开始行动:在发放纸巾工作的同时,开始实行我的“引路人”计划。

    首先,我开始改变过去只是等待机会的被动局面,只要一看见华人,就主动上前询问。

    “你好!是从台湾来的吗?”

    “你是从香港来的吧!”

    “歌舞伎町的情况我很熟,我能帮您什么吗?”

    我就是这样从侧面主动搭腔,寻找我的“顾客”。我保持笑容,问话方式尽量自然和气。

    没有想到,“客人”听到问话,大都会停下脚步。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想逛一逛这个素有亚洲第一的红灯区,但去哪儿,看些什么,哪些店有意思,大多数人想尝试着进色情店铺里看看,又完全不知道到底有哪些种类、提供什么样的服务,价格如何,该付多少钱才不至于被骗,这一切他们真的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像什么皇居啊、秋叶原电气街、野动物园啊、迪斯尼乐园等处,在旅游指南上都有详细的介绍。可是对于世界闻名的红灯区——新宿歌舞伎町的“内幕”,却让一个外国游客感到无从入手。他们可能听说过歌舞伎町是一个“可怕的红灯区”、“到处是黑帮分子”等恐怖的描述,除此之外便稀里糊涂。大部分游客表面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走走,那看看,但实际上心里却是既紧张又兴奋,跃跃欲试,充满好奇。

    在这种时候,居然有人彬彬有礼地用熟悉的母语问候他们,看上去亲切而规矩。于是,他们大都表现出在异国他乡突遇同胞、乃至老乡那样的热情,听我给他们一一做介绍。等到他们确信我不像是坏人,又不会带来危险时,他们立刻就变得非常主动,不停地提出问题。到了这一步,我的买卖就基本成功了。

    我尽量采取低调的说话方式,注意不让他们有心理上的抵触。

    “我可以带你们去想去的地方,并解答任何问题。如果满意的话,多少都没有关系,能否看情况付我很少一点的小费?”

    我几乎没有遭到过拒绝。就这样,我迈出了“引路人”的第一步。

    就在我偶然赚到三千日元那天,我乐颠颠地返回我的工作地点,却发现那条街上的气氛有些异样。

    歌舞伎町主干的第一番街,地处中间的咖啡店“上高地”周围,忽然聚集起一大群人,大约有二百人左右。我开始以为也许是个较大的旅游团,但那些人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是来旅游的。

    每一张脸看上去都不同寻常:有的人脸上留着很大的疤痕;有的身形高大,剃着光头;有的穿着背上绣着龙图的闪闪发亮的衣服,脸颊肿胀;还有的穿着纯白西服套装,里面是黑色衬衫,系着非常艳丽的领带,脖子上还搭着长长的白色围巾。他们简直就像是一些直接从黑社会电影上走下来的人物。

    不一会儿,他们整队排成了四五列,向剧院广场方向进发。刚才还都站在路中央自信十足招揽客人的男人看到他们,都慌忙站到路边,一律将两手背在后面,毕恭毕敬地一动不动,要么就是堆出谄媚的笑脸,不断恭维着他们。

    一个拉客的日本人悄悄向我耳语道:“看看!又要开始了!这是他们的惯例,很可笑吧?”

    这群人就是黑社会团伙。那个和我低声交谈的日本人告诉我,这群黑社会团伙至少一个月“巡街”两次,多的时候每个星期都有一次,在歌舞伎町走上一圈。实际上,可以解释成一种有威慑的行动。

    在剧院广场周围,“巡街”的黑社会成员们悠闲地踱着步子,很多人看热闹似的聚集起来,他们在议论着。

    “看!那家伙可真够壮的!”

    “哎!那位一定崇拜高仓健!”

    “这边的一个长得像不像章鱼?”

    “那位年轻的,肯定在吸毒!”

    “他们是‘极东会’的吧!”

    “应该是‘住吉会’!”

    “要是他们能光着上身给我们看看就好了!”

    ……

    这幅景象在当时给我一个感觉,一般的日本人虽说还是害怕黑社会,但骨子里却好像又喜欢他们。

    歌舞伎町就是这样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方。

    打这以后,我无数次地目睹黑社会的这种示威阵容,但都不如第一次看到的那般印象深刻。一次几百名黑社会成员一起列队行进的景象真是壮观。另外,这种“游行”并不单是一个团伙的专利,在面积仅有半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居然有几十个黑社会团伙的据点,总人数据说要超过两千名。三大组织:山口组、住吉会、极东会都各有自己的地盘,每一个团伙都在他们自己的“领地”列队行进。这条街简直就可以称得上是黑社会的一统天下。

    如今,这个歌舞伎町一景——“黑社会大游行”,由于被警方一再严厉制止,次数少了很多。虽然偶尔还会遇到,但比起十几年前来,规模也大不如前。从外表来看,也还是过去的黑社会成员的形象更加威风。泡沫经济时代的黑社会成员比较招摇,只要看一眼就可以断定。但现在的成员们大多数在穿着和发型上,已经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那种黑社会成员所独有的传统发型早已消失。就我个人来说,还是更喜欢过去时代黑社会成员的打扮。

    我已经渐渐无法忍受上语言学校的日子了。在那些大多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同学眼里,我简直就是一个“大叔”。日语作文课上常常被他们取笑的遭遇更让我失去了信心。事实上,范勇和陈海波早就不来上学了,他们热衷于在弹子赌博机上赚到更多的钱。此时,我也开始动摇了。如果说为了学语言,那么无论去不去学校,我和爱梅都可以在歌舞伎町工作的实际应用中掌握这门外语。10月中旬,爱梅就开始逃学了。

    年关很快就要到了。

    泡沫经济进入了最后一波。12月份,上班族们拿到了相当于几个月工资的大笔奖金,歌舞伎町开始连日处于名牌汽车接踵而至的高峰期间。这种时候,平时很少涉足此间的普通市民也纷纷拥来了,个个都像中了邪一样。这里到处充斥着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大声喧哗的大学生们、肆无忌惮随地小便的中年职员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争吵的年轻人、在马路中央大口呕吐的年轻女孩、目中无人而激情拥吻的恋人等等。总之,这是个亢奋的世界。

    这就是“引路人”大赚一笔的好时机。他们中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纪大的,都将自己的声音提高一个调门,使尽全身解数争抢着客人。每个人都拿出了看家本领。

    “先生!晚上好!你想找个地方玩玩吗?”

    “天冷,洗个澡吧!回去就不用洗了!”

    “可爱的菲律宾女郎会带给你销魂的两小时!”

    “一万元!只要一万元!”

    还有些拉客的更是直接:“先生!你想打炮吗?不想试试吗?”

    这些拉客的喧嚣声;醉酒的客人的狂叫声;一间间店中传出的嘈杂音乐;街上播放广告的喇叭声;靖国大街被车塞得水泄不通,车又只有绕道掉头,长龙般的堵在一起的出租车按出的此起彼伏的笛声;不断开过的警车和救护车的尖叫声……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像是一股翻腾不已的巨浪盘旋在狭窄的街头,冲击着我的耳膜、我的脑海、我的心脏。

    仅仅站在那儿,我就已经兴奋得不能自制。

    在人来人往的歌舞伎町第一番街上,我拼命寻找着华人游客的身影。一个星期前,我已经辞去发纸巾的工作,正式干起专门为外国游客“引路”的行当。

    最终促使我下决心专职为外国人“引路”,是与脱衣舞场“T”的老板谈妥付给我拉客回扣之后。

    当时,台湾和香港来的游客最感兴趣的是日本的脱衣舞表演。我在发纸巾的间隙,曾多次带客人到这家脱衣舞场,不知不觉中就与店里干活的人熟络起来。仅仅凭客人心情的好坏收一点小费是不足以保证稳定收入的。于是,多次来这家店后,我辗转托人向老板提出可否给我些拉客回扣的建议。

    刚开始的时候,老板一直拒绝见我。

    “喂!没用没用!没有人介绍,我们老板是不会见你的!”

    每次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

    那段时间,我频繁地踏入这家店门。我没有采取任何手段,也没有“贿赂”店里的某个人,我只有靠自己的实力博得认可。于是,我玩命地为他们拉客。

    “我知道一个很不错的脱衣舞场,要不要我带你们去?”

    一个又一个客人就这样被带到了那里。这些客人就是我的“武器”。

    一天,我又给店里带去十几位从香港来的旅游团成员。突然,从里间走出来一个五十岁开外的面色阴沉的男人。他向我招手让我过去。

    “你就是李君?不错嘛!一个人带了那么多客人给我。我们谈谈吧!”

    我兴奋极了,但假装镇定,笑着恭维他。

    “哪里哪里!谢谢夸奖!是你的店很有特色!”

    我在日本学到的获得成功的诀窍之一,就是懂得向别人低头。按我本来的个性,这样做实在有些勉为其难。但是中国人的传统是外圆内方,而且,以我在歌舞伎町快一年摸索出的经验,和日本人打交道时,如果不保持低调,什么事情都很难办。只要稍稍低低头,对方的态度就会完全不一样。

    因此,我觉得要想在日本生存,就要实际一点,首先把面子丢在一边。

    但是,我并不是说只要表面低头,实际可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起初我向别人鞠躬、打招呼时,确实是有自己的目的。但渐渐的,我发现,保持低调、谦虚谨慎实际上也应该是一个人起码的做人原则。